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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人心很硬,不可以用硬碰硬,可以像我現在做的發酵的東西,放一個微生物到他們的心裡,才能讓他們慢慢軟化。」 ■文、攝:梁小島
用自然古法釀醋達十年的台灣人徐蘭香,拒絕一切化學用劑,從年輕時期的抗爭回到土地的改造中,用有機釀造延長稻米的生命,間接地保護她熱愛的土地。
她曾於2005年和全球千名婦女一起,被提名參與當年諾貝爾和平獎的評選。沒有人釀醋,可以釀得這樣驚天動地。
抗爭的記憶
如果十幾年前遇見徐蘭香,她一定不是現在這個樣子。
她可能正在台灣新竹縣的關西鎮組織一家一家的村民向政府抗議,因為關西大橋的修建,幾乎抽乾了全村人吃的地下水;又或者,她正帶領一群受農藥毒害的居民,為趕走當地的一間農藥廠而抗爭。農藥廠最後關廠歇業,她卻因率眾圍廠而定罪,緩刑2年執行。
還有鄉村高爾夫球場也是她的眼中釘。開發商為了大量搜購農地,把道路封死,讓農民無法繼續耕種,連騙帶搶。那次她卻被徹底孤立,謠言四起,抗爭的民眾都頂不住地方勢力的施壓,但業主花了上億元整地,因為她的苦撐,到最後也不得不停建。她是客家人。客家人硬頸。
一位兩個孩子的母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農婦,瘦到只有37公斤。外人見她又黑又瘦,面相兇猛,都說她瘋了。「那時我心裡面的怒氣很大。」對農藥、對各種環境污染、對資本家對農民和土地的任意踐踏,她深惡痛絕。
面前的徐蘭香,因為農場休耕,而多了四處走動看望朋友的機會。皮膚依然黝黑,身板卻非常結實,說話的時候充滿自信,眼裡飽含笑意,兇猛不再。她的朋友們說,自從她開始釀醋,人也變得溫柔起來。
她在台東都蘭山下釀醋的農場叫「打碗花」。客家話裡,打碗花就是野百合。野百合生長在水源處,當水質遭受污染,它們就會消失,而依賴水源的作物便跟著受到破壞。農家人沒了生計,猶如飯碗被打破,性命攸關。
她記得,好幾年前在老家新竹山區初嘗天然古法釀醋,結果都成了一罈罈發霉的酸水,原來土壤重金屬化得厲害,水源也遭受污染。後來她舉家從台西搬到台東的都蘭山下,那是原住民心中的聖山,山泉純淨,土地未被過度開發。她拒用農藥,召喚蚯蚓、雜草、蜂蜜、甲蟲和其他的微生物,從野桐和白匏等植物裡取菌,用大陶罈裝好自家耕種的糙米等其他蔬果,靜置野外一年才會開甕。這樣子出來的醋,甚至能很好的防疫治病,調理身體,「我開始也不知道這些效果,是我的消費者後來告訴我的。」
「二、三十年前台灣流行一句話,台灣人一年吃掉一條高速公路。十幾年前又流行一句話,每個台灣人平均一年吃掉幾公斤的農藥,這幾年又流行一句話,台灣人哪個不得癌症?哪個身上沒病?我們應該好好反省,為什麼我們有錢了,卻換來一身病?」
和土地有緣
她年輕時那種憤怒有因可循。她的童年在濕地上度過,千奇百怪的生物組成了她童年的快樂;記憶中醃製鹹菜用的芥菜葉,大得能包住一個小孩。看到父親全年在田間辛苦耕作,全家的溫飽卻成了問題,「原來父親找糧商借的是高利貸,稻田的穀物全被用去還債。」
「為了農作物的大量生產而使用化肥和農業,其實就是在對土地下毒,這些毒經過土地和水源,通過生物鏈來到人體,導致了那麼多癌症與病痛。在這樣的遊戲裡,消費者、土地、生產者都是輸家,這中間誰獲利?」
曾有一位自稱勞動階級的關懷者找到她,說福建省平和縣的農民非常窮苦,當地產柚子,當柚子賣不出去時,他們就去賣女兒。對方希望她能想出一種做柚子茶的方法,幫助農民提高收入。等她興奮地去當地考察,卻發現柚子樹種得太密,又大量的使用農藥,頓時心灰意冷,隨即離開。「難怪會貧窮,是那裡的人對土地太貪婪。好的東西是要和懂得珍惜的人去分享的。」
她說自己和土地很有緣,卻與人比較沒緣。她自覺一直都受到大自然的恩惠,即便那些曾經的苦難,回頭看,都成了一種歷練。
還在新竹縣的山區生活時,她就感覺西部有發生泥石流的危險。「下雨的時候,一般人都會從屋外向屋內跑,可是如果住的地方不安全,你就想從屋內向屋外衝。」一個狂風大雨的夜晚,她帶著小女兒從市區回家,穿過森林時,一邊開車一邊看到路邊的樹木一個接一個的被劈倒,山路受阻,她和女兒只好棄車步行,「我們不斷聽到身後傳來卡嚓卡嚓倒樹的聲音,好像在追趕我們,非常的可怕。」總算平安到家,看到大女兒蜷縮在被窩裡嚇得不敢出聲,第二天早上起床,她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情,原來自家的黑瓦房頂早被大風掀跑。有驚無險,她覺得冥冥之中老天爺在保護著她。
還是朋友多
她堅持小規模釀醋,產品有了口碑,大批商人找上門來要求「合作」,其實是想批量生產。她那時的搭檔不堪誘惑,用她的品牌賣別家的醋,更企圖耗盡她的收入。深受傷害的同時,她更堅信自然農耕的法則不能廢棄。她邀請附近的農民來家看「國家地理頻道」的影片,講述亞馬遜河流域的原住民如何為了保護雨林而抗爭,連世代相仇的部落都攜手合作,直至引起全球媒體的關注。被影片內容打動的農民,後來都成為她農場的合作夥伴,經常在一起討論有機農作的出路。
「現在出門會非常辛苦,因為太陽會咬人,以前根本不是這樣。」徐蘭香說,因為氣候變暖,工人也越來越難請,工資要的也越來越高。她把家安在農場裡,遠離市區,還有9隻流浪狗的守候,「我們用老鼠籠抓老鼠,抓到之後,就拿到山上放掉。」還有自由進出的蛇,女兒們都是抓蛇的高手,只用竹籤夾住牠們,再放到門口的大水溝裡去。
問她現在是朋友多還是敵人多,她略微想了想,「我在找朋友,所以是朋友多;那些把我們當敵人的,是官僚和資本家。這是一個理念上的對抗,而且對抗是永遠的。」
「有時候人心很硬,不可以用硬碰硬,可以像我現在做的發酵的東西,放一個微生物到他們的心裡,才能讓他們慢慢軟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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