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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 網上圖片
賀越明
自「紅學」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初被「欽點」重視，染上濃重的政治色彩，曹雪芹那部「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的《紅樓夢》，在一個甲子的反覆解讀和研究中，又歷經政治風雨的幾度洗禮，終於成為一門顯學，因之問世的著作不足言千，亦當百計，題旨更是巨細靡遺，包羅萬象，但基本還是環繞作者身世和作品本身及其在文學史上的地位，而罕見涉及這部文學經典給予同時代以及後世文人從事文學創作的影響。事實上，這種影響儘管表現方式有所不同，卻或隱或顯地客觀存在，甚至直接滲入其他作家的創作構思、寫作風格乃至遣詞造句，影響的程度之深，有時到了讓人難以界定究竟是借鑒還是因襲的地步。蒙古族作家尹湛納希的長篇小說《一層樓》，或可視為這方面值得探討的一個文本。
只要讀過《紅樓夢》而留有一定印象的讀者，很容易覺察《一層樓》裡的不少似曾相識之處，這樣的例證俯拾皆是。比如，在《紅樓夢》第四十二回「蘅蕪君蘭言解疑癖 瀟湘子雅謔補餘音」裡，那個外表「端莊賢淑」的薛寶釵，一本正經地教訓林黛玉不該看《牡丹亭》、《西廂記》之類的「雜書」，說出這麼一番道理：「……至於你我，只該做些針線紡織的事才是；偏又認得幾個字。既認得了字，不過揀那正經書看也罷了，最怕見些雜書，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這段刻劃薛寶釵虛偽守道的典型話語，居然也出現在《一層樓》第十五回「損芽詞中行規諫 枯葉典裡識聚散」中，小說女主角琴默開導爐梅時如此說道：「……至於你我原應以針黹紡織為事才是，偏又識了幾個字；既識了字，尋些正書看也罷了，倘或盡著看起那不三不四的書來，以致性遷情移，那還了得？」對彼此的言語兩相比較，何其相似乃爾！
然而，《一層樓》裡還有比這更像《紅樓夢》中人物的語言。該書第十回「論書畫璞玉呈才藻
訴肺腑妙鸞話語強」裡，丫環妙鸞在嫂子前來勸婚時，發出了一通大膽、潑辣的「抗婚宣言」：「……甚麼好話，甚麼喜事，怪道成日家羡慕人家做了小老婆，一家都仗著他橫行霸道的，如今看得眼熱了，也要把我送到火坑裡不成？我若得臉呢，好像你們一家都成了小老婆了，到外頭橫行霸道，自己封自己是舅爺；我若敗了，你們就把忘八脖子一縮，生死由我去麼？」熟讀《紅樓夢》的人對這段文字不會陌生，在第四十六回「尷尬人難免尷尬事 鴛鴦女誓絕鴛鴦偶」裡，平日鋒芒不露的賈母貼身侍婢鴛鴦責罵前來勸婚的嫂子時，說的就是：「什麼『好話』？又是什麼『喜事』？怪道成日家羡慕人家的丫頭做了小老婆，一家子都仗著他橫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的眼熱了，也把我送在火坑裡去。我若得臉呢，你們外頭橫行霸道，自己封就了自己是舅爺；我要不得臉，敗了時，你們把忘八脖子一縮，生死由我去！」顯然，這裡除了個別地方的詞語顛倒、語氣變化外，兩部小說中的人物言語幾乎一模一樣。
某種時空環境裡的人物言語，取決並服從於作家對故事情節的設置、人物形象的塑造尤其是內心的揭示。言語的雷同，正是《一層樓》和《紅樓夢》在故事情節和人物塑造上雷同的一種必然延伸。例如，《紅樓夢》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楊妃戲彩蝶 埋香塚飛燕泣殘紅」有這樣一個情節：薛寶釵在滴翠亭近旁撲蝶時，無意中聽到亭內墜兒為小紅「非法」傳遞的私語。她深恐被她們發現後，「人急造反，狗急跳牆，不但生事，而且我還沒趣」，便使了個「金蟬脫殼法」，說成是林黛玉偷聽了她們的私語。這個情節對描摹薛寶釵的工於心計是有力的一筆，竟也被《一層樓》移用了。在第二十三回「展才制賦七巧圖 尋根究底九連環」中，琴默在撲蝶時偷聽了兩個侍婢的談心，為了掩飾自己的行為，故意說是追尋錦屏路經此地，並沒有聽見她們的交談。這種相似的情節設置和人物行為，在兩部作品中還有多處，顯見絕非偶然的雷同。
圍繞著不同的人物關係展開故事情節，使各種人物形象在故事情節的曲折多變中凸顯而鮮明起來，是從古代話本到近代小說的傳統創作手法。由於《一層樓》的不少故事情節和《紅樓夢》非常相似，使得兩部作品裡的許多人物如同一個模子所鑄，姑且不說琴默、妙鸞的主要故事是從薛寶釵、鴛鴦身上照搬過來的，就是其他如璞玉、爐梅、賁侯、賁寅、老太太、金夫人和白老寡等人，也能分別與寶玉、黛玉、賈政、賈赦、賈母、王夫人和劉姥姥一一「對號」，因為他們有著相同的身份、相同的經歷、相同的言談舉止和音容笑貌。但是，眾多的相似之處，並不意味著這兩部作品的文學成就可以相提並論。恰恰相反，假如一部作品因襲另一部作品，而本身卻缺乏藝術上高超的標新立異，必然導致東施效顰地步人後塵而有所不及的結果。試舉前述之例，《一層樓》描寫琴默教訓爐梅不該看那些「雜書」的時候，卻偏偏又讓她將《西廂記》的一段曲文連頭帶尾地背誦出來，還大大地稱頌一番，這樣的人物形象「巧」而不「偽」，比起薛寶釵就顯得少了一層內涵和深度。又如，《紅樓夢》裡「劉姥姥三進大觀園」的情節，是讓她充任封建大家庭賈府日益衰落的見證者，同時借她之口進行鄉村窮人與城中豪門的貧富對比，而在《一層樓》裡，白老寡三進賁侯府只是被當作小丑的角色描繪，人物形象膚淺而蒼白，談不上更多的思想意義和審美價值。
在總體上，將《一層樓》視為一部對《紅樓夢》的因襲之作，當不為過。據說，這部長篇小說大約成書於鴉片戰爭三十年後，最初的刊行情況不得而知。1957年4月，由內蒙古人民出版社出版蒙文本；1978年，同一出版社又出版經甲乙木從蒙語翻譯的漢語版，前者和後者，分別距作者尹湛納希辭世六十五年和八十六年。《一層樓》帶有如此明顯的「紅樓」印記，應與尹湛納希曾窮多年之力將《紅樓夢》翻譯成蒙文的經歷不無關係，也說明這位近代批判現實主義作家的創作難以擺脫一部文學經典的深刻影響。從這一點來看，《紅樓夢》的影響確實無與倫比，已經超越了漢語的文學世界，而以往對於這種影響的研究尚不完備和充分，也可以說是有待認真彌補的一方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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