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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畫：楊智恒
伍淑賢(作者簡介：作家，廣東人，香港長大和工作，現職傳訊顧問，閒時看看書，寫些小故事。)
約瑟芬是我們的女高音天后，歌唱得動聽，皮毛黑滑水亮。無論我們社區發生甚麼事，甚至讓貓群全面圍剿，逼得緊急流徙，我們都會照顧好她。
約瑟芬演唱會，是我們社區的大事。那天晚上，覓食的、防貓的、照顧幼兒的，都提早收工。我們擠在一起，皮毛挨著皮毛，以無比的熱情和傾慕，看台上披著晚禮服的約瑟芬表演。約瑟芬化了妝，長長的觸鬚，染了時髦的金色閃粉，烏溜溜的眼珠，一出台就鎮住場，看到每個同工心裡去。她身上的晚禮服，是去年聖誕節，同工從對面人家舞會撿回來的紫金綵帶。
約瑟芬今晚唱的是她首本名曲，就是C D E F G A B C，然後倒過來 C B A G F E D C。她無論唱甚麼，聲音都是一條清亮的銀線，而我們這些普通同工，最多只能發出吵啞的吱吱聲吧。我們擠在一起，互相取暖，當聽到約瑟芬由E變F，由B去C，那柔腸百轉的時候，想起明天不知會不會給貓兒抓住脖子咬死，想到已過去了的大半生，很多同工都禁不住下淚，有些還吱吱的嚎叫起來。當然，工作人員會馬上現身，把嚎叫的同工抬出去，維持音樂會安靜。
音樂會到了下半場，令人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約瑟芬唱了一個小曲之後，台上突然出現九個幼兒，每隻身上都披掛了跟約瑟芬一樣的紫金綵帶，兩腳立起，整齊地晃動，可愛得不得了。約瑟芬這時又重唱她的首本名曲，幼兒三個一組，踏前一步，唱和音，三個唱C E G，三個唱 D F A，三個唱 E G B，如是者重複往返的唱，最後，約瑟芬就留在高音C 上，久久不下來，同工都屏息著氣，想，這個C可以維持多久。聲音像一線幼光，橫的在我們頭上畫過，去到很遠很遠的地方，然後在地平線的終點消失。到大家回過神來，約瑟芬和九個幼兒已經不在台上了，幾萬同工的尖叫，就是歡呼聲，一直到凌晨不散。
那場音樂會，改變了很多幼兒的一生。很多有幼兒的父母，四出打聽約瑟芬的九隻幼兒是從哪兒來的，是她的孩子嗎？是別家的孩子嗎？很快就有答案，原來是她鄰居的孩子，因為每天經過都看到她唱歌，也跟著唱，跟出跟入，不久就成為她的半徒兒了。音樂會的第二天，約瑟芬的門口，出現了一條龍，是慕名而來的同工，希望孩子可以在約瑟芬門下學唱歌的。等了半天，裡面有同工出來回話，說約瑟芬說了，本來她唱歌只是興趣，是不收徒兒的，不過如果小孩真的有天分的話，就聖誕節前帶來吧，她可以試試教教看；有天分的，就隨她報佳音去。
接著的十一月，約瑟芬的家可熱鬧了。我們這些不關事的，每天為了生計在外面撲來撲去，偶然經過約瑟芬的家，如果不太趕時間，總會停下來，乘著裡面透出來的光，看哪一個幼兒會一登龍門，成為約瑟芬的弟子。有一次，我們挨在門口看了好一回，除了開頭的幾陣琴聲外，根本就聽不到唱歌聲。我們老遠的看進去，隱約見到三十多個幼兒，背著窗口，一字排開，雙腳立著，約瑟芬在他們面前左右踱步。她手執根長木杖，幼兒站得不夠直，就往背上打。既然無歌可聽，大家就散了。
今年的冬天很冷，冷得早，糧食不好找，會是難過的一年。我是管糧倉的，看見進倉糧比出倉糧少，心裡知道不妙。就在這時，上面有話下來，說聖誕前夕會有特別音樂會，約瑟芬聯同十五個最精英的幼兒，會演唱優美的聖誕頌。誰的幼兒會入選，誰家幼兒行情看淡，一時成為大家喝水吃糧時的熱門話題。
現在，我們每天上下班，經過約瑟芬的家，都會從窗口看看有沒有特訓的端倪，有時等上半天，只見到幼兒的身影，多是立在琴邊，踮著腳尖站定，低著頭，聽約瑟芬說話，從不聽見大合唱練習的歌聲；如果真的伸長耳朵，靜心細聽，會聽到約瑟芬在示範一種聲音，像根針細的音柱，長而尖滑。示範完了，輪到幼兒逐個模仿，因為年紀小，聲帶發育未全，歌聲粗而鈍，風味全失。約瑟芬先是左右慢慢來回踱步，漸次不耐煩地轉來轉去，最後停在一個灰毛的幼兒面前。那個幼兒，起初還愉快的唱呀搖著，然後停下來，聲音越來越小，頭越垂越低。
我們在窗外看的，有些眼睛和耳朵特別利，聽到有一半的幼兒在哭，因為約瑟芬對著幾個唱不好的，拿起一把剪刀要飛過去。這都是父母派來的呢，有些說，所以幼兒回去都不敢跟爸媽講。能跟約瑟芬學唱歌，是幾輩子都要攀上的光榮，怕真給攆出來，父母都不知把臉子往哪兒放。
第二天，我們上班經過再看，灰毛的幼兒已不見了，還有七八個特別頑皮，常在約瑟芬背後使眼色、不服氣的，一夜之間都沒了。另外有兩個，根本是啞的，躲在後面扮唱，一下子也給揪出來，趕出去。那在門口報消息的，說，約瑟芬她說了，沒天分的，不努力的，以為自己聰明的，以為猜懂她心意的，通通要走。那報消息的還說，約瑟芬她說了，音樂和天堂一樣，是留給謙卑受教的好孩子的。
還有一星期就是聖誕。我們的社區，每年都為這節日鬧得沸騰，首先是準備糧食，然後是準備聖誕前夕晚會的節目。因為頂上的組織會派同工來看，所以每年晚會的表演，都是我們社區成績的指標，上面很緊張。今年因為約瑟芬答應了演出，更不得了。其實頂上組織的人，有的還是真粉絲，想趁機一睹天后的風采。
廿三號晚上，我們管倉的一伙同工突然接到通知，馬上得去音樂廳，充當預演綵排的觀眾。我們都這麼一把年紀了，我跟來通知的同工說，還有一大堆年底盤點功夫要做，而且貓群最近很兇，糧倉是攻擊目標之一，有很多冬防工作要趕呢。況且我們這些粗下的，不懂音樂，看綵排回來，非要趕深夜做完功夫才可以睡，怕身體受不了。來通知的很強硬，一定要去；這樣，便去吧。
音樂廳燈火通明，聖誕樹已立將起來，樹上的星星、閃球、天使、蠟燭，早已堆掛妥當。我們坐下來的時候，約瑟芬和十五個幼兒正練習她的首本名曲，幼兒三個三個站出來唱和弦，不過約瑟芬不滿意幼兒的發聲。
「要唱在音中間，像投籃一樣，從高處拋下去，不是從前方剷過去，明白嗎？」
我們第一次聽見天后說話，音破而乾，完全不是唱歌的嗓門。至於拋下去和剷過去的分別，我們當然不會明白。這時台上的天后，越罵越兇，有個白毛幼兒反眼瞪了她一下，她一手拿起琴邊的椅子，對準幼兒車過去，幼兒一閃避開。
約瑟芬很氣，去後面休息，也不叫解散，有幾個幼兒在台上不知怎辦，嚇得哭起來。我們這些老東西，來的時候怕肚子餓，帶了芝士和麵包。我叫同工把乾糧分給幼兒吃，先歇歇吧。我一個人撿了把刀，往後台找約瑟芬。我想求她為我獨唱一次她的首本名曲，好好看看她怎樣把聲音，畫向地平線的終點。 (作者按：最近重看卡夫卡的Josephine the Singer, or the Mouse Folk，很感動，借來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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