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甫躍輝(作者簡介:1984年生,復旦大學首屆文學寫作專業研究生,曾在多家刊物發表小說。)
偏僻的村子一日之間和遠方有了關聯。村裡狹窄的道路擠滿從縣城和小鎮開來的汽車,汽車長龍從村外一直蜿蜒到村後的小山,喇叭聲此起彼伏。七八歲大的小孩在汽車之間瘋跑打鬧,引得司機破口大罵。捕魚接連進行了三天,村裡的道路也接連擠了三天。三天後,整個縣都在談論老刁和白水湖了。他們說,白水湖真出魚王了,姓刁!自此外面有不少人見了老刁就喊魚王,老刁總是拱拱手,說抬舉了,抬舉了。村裡只有幾個人這麼喊他,多數人私底下議論,魚王?他也配?不過一個養魚的!
第四天黃昏,老刁出現在我們幾家的庭院。我們看到父親母親受寵若驚,父親激動得舌頭打結。老刁,他說,老刁!豎起了大拇指。母親繫著圍裙,剛下完蛋的母雞似的,歡聲笑語,走得呼呼生風。留下來吃飯!留下來吃飯!她連連說。老刁疲倦地微笑著,又抱了拳,向父親母親舉了舉,說不麻煩,不麻煩,我是來請小東西上去吃飯的。
那天晚上老刁的手藝發揮得淋漓盡致。我們吃得口呼海嘯,額頭冒汗,鼻尖流油。老刁和海天還那樣,不怎麼吃魚,只是喝酒,喝得異常猛。我們才往肚裡稍稍墊了個底,大半瓶酒下去了。海天嘴角掛著笑,臉頰潮紅,靜靜盯著老刁。老刁滿臉潮紅,短粗的指頭顫動著。我們看到老刁眼中漸漸有了變化,眼黑和眼白漸漸變紅,變得透明,融為一體,悠悠的像兩朵小火苗,搖曳著,閃爍著,越來越明亮。他仰脖咕咚咽下最後一滴酒,空酒瓶往桌上輕輕一擱,抹了抹硬胡茬,長長嘆了一口氣。嘆息綿長悠遠,溫婉動人,感傷的歌聲似的傳到湖面。湖面靜悄悄的。我們舉著筷子,靜靜盯著他。
六
今年開春即落雨。雨點彷彿滾肥的灰白蛾子,亂紛紛撲向山林湖泊。白水湖日漸滿溢。老刁心急如焚,想了許多法子洩洪,不少魚隨洪水而去,老刁也只能嘆息一聲。山下不少人家在小溝小汊置了魚籠,提起不少白花花的魚,心裡暗暗高興。幸好一過四月,天氣晴好,水陡然落了許多。老刁滿臉的皺紋剛舒展開,可誰也不曾料到,竟從此幾個月再不落雨。白天極其漫長,太陽紅得嗷嗷亂叫,趴在湖上方總也不挪窩。眯起眼睛,看得見周圍的空氣中充斥著無數長滿刺的小火球,小火球落在皮膚上,皮膚吱吱響,立馬聞到一大股烤肉味。山上山下的莊稼烤得蔫頭耷腦,還得從白水湖引水澆灌,山上的玉米地也靠著白水湖,每天湖裡有好幾架抽水機,突突突往外抽水。幾面夾攻,白水湖的水落得更快,不出一個月,已經落到村裡老人們見過的最低水位以下。
老刁如熱鍋上的螞蟻,別人到湖裡抽水,他便到抽水的人身邊坐著。起初很熱情,遞煙遞水,感嘆天如何乾旱。村裡人說,從盤古到扁古,沒見過熱天這麼旱!老刁說,從南闖到北,沒見過這麼怪的日子!可日子一久,村裡人一到湖裡抽水,老刁就到人家身邊坐著,不免惹人嫌了。抽水的人暗地裡議論,他這是來看著大家,好叫大家不好意思多抽湖裡的水。這話一出來,人人氣憤。都說你老刁在湖裡養魚,得了多少好處,大旱天裡,抽你一點兒水救命要甚麼緊?老刁不知道村裡人對自己有了看法,卻從他們臉上看出來了。他一到,別人眉毛一擰,扭過頭去,愛理不理的。老刁明白過來後,不到抽水處去了,心裡又氣又急,又實在想不出辦法。方圓幾公里內,白水湖已是最大的水源地,只有出的,沒有進的。 (之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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