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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網絡流行語折射的社會心理
王曉華
年尾將近,部分媒體開始盤點2010年網絡流行語—在國人可以較為充分自我表述的網絡空間中,流行語能夠即時性地折射出社會心理的變遷,自然會受到大眾媒體的青睞。通過對2010年網絡流行語的整體解讀,我發現它們在將諸多社會感受化為「洗具」(喜劇)的同時表達了一種對「給力」(帶勁)生活的渴望,反映了當下社會心理的矛盾品格。
面對中國當代網絡文化,研究者時常注意到一個意味深長的現象:絕大多數網民都不善於正面表達自己的嚴肅情感;即使在試圖敘述某種悲劇性經歷時,他們的文字傳達出的東西卻幾乎總是喜劇性的;喜劇性乃是當下網絡文化的主旋律。2010年網絡流行語無疑延續了這種喜劇風格:「我爸是李剛」本來源於生命之殤,直指轉型期社會體制的深層弊端,但卻最終泛化為搞笑式的調侃;令人痛苦的壓力變成了「鴨梨」;「蒜你狠」、「糖高宗」、「薑你軍」、「油你漲」、「蘋神馬」(憑甚麼)、 「海豚族」(海囤族)系列與其說表達了對物價上漲的憤怒,毋寧說透露一種屈服的姿態;被以「凡客體」解構的人和文化現象幾乎均屬於民間範疇,調侃它們等於民間的自我調侃;「神馬(甚麼)都是浮雲」式的斷言在很大程度上消解了對「給力」的渴望,展現了對任何嚴肅追求的不信任態度。最終,不但悲劇感消失了,就連喜劇也化為卑微之至的「洗具」。不過,隱藏在「洗具」後面的並非僅僅是滑稽意識,而是遠為複雜的社會心理。
亞里士多德曾經說過,悲劇模仿的是比一般人「好」的人。他們的「好」體現為一種承擔精神、一種抗爭命運的勇氣、一種為自己行為負責的嚴肅意識。要成為這種意義上的悲劇英雄,個體就必須獨立完成「嚴肅、完整、有一定長度的行動」,成為自己生活的舵手。一個人如果不能完成「嚴肅、完整、有一定長度的行動」,那麼,他就不可能具有自我決定、自我塑造、自我承擔的悲劇精神。他所能做的不是喜劇性的嘲諷和戲謔,就是把任何苦難都改造成甜蜜的記憶。然而,半是由於體制的制約,半是由於缺乏自我指導的能力,國人還普遍不具有這種自立品格。絕大多數網民不但無力以主體的姿態審視世界,而且不能把自己的悲劇性經歷轉化為悲劇語言。「我爸是李剛」、「鴨梨」、「蒜你狠」、「神馬都是浮雲」之列的流行語都是一種喜劇性表述。它在表面輕鬆的語氣中體現了一種深重的無力感和荒誕感。正是因為意識到了自己的無力,網民們開始嚮往和讚美「給力」的生活。然而,即使在嚮往和讚美「給力」的生活時,網民們的無力狀態依然顯現出來:在有關「給力」的網絡話語中,「給力」的主體幾乎總是他者而非言說者自己。言說它們的人知道自己不過是權貴眼中的屁民,其聲音會如動物的尾氣般隨風飄散,產生不了什麼「給力」的嚴肅後果。作為卑微的個體,「被……」是他們生存的常態。在以「被……」為特徵的生存中,他們難以站立為「給力」的主體。由於長期處於「不給力」的狀態,他們只能以戲仿、搞笑、調侃、反諷的方式曲折地暗示自己的無力。這種卑微的表達方式總是牽連出自憐、自嘲、自虐的複雜情感,傳播網絡流行語則成為人們撒嬌、博得同情、宣洩情感的重要方式。利用諧音將嚴肅的語詞滑稽化,既敞開了他們對權力的不信任和疏遠態度,又展示了他們對自己無力品格的嘲諷。它是一種病灶顯示、一種對所欠缺之物的嚮往、一種對存在之輕的不滿和無奈。與之相關的滑稽之笑「顯現的是人在矛盾、倒錯、荒謬中的不自由境況」。然而,不信任權力而又無力自我實現,網民們最終只能選擇「洗洗睡吧」。於是,「喜劇」變成了「洗具」。顯然,2010年網絡流行語顯示了一種與「給力」正相反的生活狀態和生活方式,暴露了當下社會心理的矛盾品格。
總體上看,2010年網絡流行語可以分為三個系列:以「我爸是李剛」、「蒜你狠」、「蘋神馬」為代表的反諷系列;由「神馬都是浮雲」牽頭的解構語系;強調「給力」狀態的感慨句家族。其中,「給力」系列超越了單純的反諷和解構,表達了對生活、他者、體制的期待,展示了網絡主體試圖站立起來的慾望。不過,這種站立的意志還很孱弱,尚未形成「嚴肅、完整、有一定長度」的網絡行動。包括「給力」系列的這三類流行語均具有濃厚的喜劇意味。從某種意義上說,它們都是「洗具」的變形。在將一切都化為「洗具」之後,「洗具」自身就凸現出來。「洗具」不僅僅是「喜劇」的諧音,還是洗什麼的器具。洗的對象既包括普通網民自己,還包括權力、體制、強勢個體。「洗具」系列流行語敞開了社會與個體的雙重欠缺。在調侃性的語句背後,閱讀者可以體驗到一種對法治和民主化進程的隱秘期盼。普通人之所以對「我爸是李剛」、「蒜你狠」、「薑你軍」等現象感到無能為力,是因為他們不能充分行使自己的公民權利。人生活在社會中,被社會所制約和成全,「給力」的終極保障是人人可以做主的社會體制。沒有人人做主的社會機體,大多數人注定無力與李剛們抗衡,最終只能發出「神馬都是浮雲」的感慨。渴望過一種「給力」的生活卻又要忍受當下生活的無力品格,這正是大多數國人生存的「洗具性」所在。要克服這種「洗具性」,國人不能僅僅期待「給力」的人生,更需要親自創造一種「給力」的體制和生活。為此,我們必須做許多「艱難的決定」。
(作者為深圳大學文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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