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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州府文廟。 網上圖片
朵 拉
南音從來沒有在我的夢中出現,這讓我開始懷疑古人說的「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僅僅為一種慰藉。友人聽說,建議「追尋南音,須到泉州」。不是沒去過泉州,然而,機緣不俱足,再怎麼期盼和渴望,也是徒然。
這一日無意中旅行到泉州。傍晚的氣溫一般比白天稍低,清爽涼快的秋日黃昏最適合悠然慢走,自作聰明披件圍巾出去,沒想到中秋節前的泉州天氣鬱悶難當,一到街頭即刻自動投降,邊脫掉圍巾邊聽當地朋友解釋,這叫秋老虎。熱帶國家的來人,雖聽過秋天可能出現老虎般的兇猛燠熱氣候,真正感受卻在此刻汗流浹背的蒼茫暮色裡。
對於突如其來的這一場演講,飯後的節目如何安排尚未確定,有人建議去中山路逛商場。觀光期間用來走看大同小異的商業區,過於奢侈又復可惜,低聲詢問帶路的張進禮同學,是否有個任由自己控制時間的場所聽南音。
先是在廈門開兩天文學會,過後到南靖土樓采風,接著應古大勇老師的邀請到泉州師範學院演講,師院的領導及師生的熱情令海外客人感動於泉州人的親切。
聽老人家說,泉州人喜歡客人來,家裡最好的茶,最好的菜,都用來招待客人。晚飯在投宿的祥安酒店用餐,桌上擺滿客人要求的「泉州小吃」。海蜇皮、鹵豆乾、酸甜蘿蔔、香油拌海帶、麵線糊、海蠣煎、白切雞、海參煲、豬腳、酸菜魚、油炸黃魚、土筍凍、肉羹、炸醋肉、扁食、姜母鴨湯……竟是一餐太過豐富的「小吃」,讓數年前曾到泉州,品嚐過後回想起來就饞涎欲滴的食慾得償所願。
廈門到泉州車程大約一小時,午餐後休息十分鐘開始演講,從孫中山講堂出來順道參觀師院校園,接著晚餐,酒醉飯飽略感疲憊,晚上的節目因此不想排得太滿,卻對很久以來不可企及的南音充滿懷想。
作為泉州傳統音樂的南音是非物質文化遺產中,民間音樂的一個品種。因保存得最豐富、最完整而被海內外專家譽為「中國古典音樂的明珠」、「中國音樂歷史的活化石」。泉州市文化局編印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圖典》中註明「是漢唐兩宋以來歷代中原移民南遷,中原音樂進入泉州晉江流域與當地民間音樂相結合而形成的一種歷史積澱。」遊客到泉州如不聽南音,損失的不是南音,是遠道而來的旅人。
從廈門來的司機認不得路,在市中心的單行道上不停繞圈子,一見華僑大廈附近有停車位,不太了解距離也趕緊泊車。下車行經百源路,街邊貼有亮著明燈的「泉州市城區主要街路示意圖」供行人尋路。一行人俯首低頭,在裝腔作勢。「假裝是沒人帶路的遊客。」同行的棉蘭作家林來榮說完大笑拍下照片。
「我們要去的地方叫府文廟。」走在前邊的張進禮同學說,「在那兒聽南音,時間不受限制,隨時自由出入。」旅遊的各種意外,偶爾讓人驚歎,或者叫人惋惜,以平常心接受就好,步調舒緩走到府文廟,門口竟是一大片空位極多的停車場。大家對著偌大空闊的停車場相覷一笑。
泉州府文廟是一座延續千年、規模宏大的古建築,集宋、元、明、清建築形式的精華,自古以來是泉州教育文化至高的殿堂,2001年被中國國務院公佈為全國第五批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國家文物局在全國文物保護單位評選會上,評價指出泉州府文廟是江南地區最大、規格也最高的孔廟。此時,逐漸黝暗下來的天色,加上並不流爍的燈火,讓人看不清孔廟建築群的壯觀宏偉,只見一片廣闊的地面上,綽綽暗影裡人群晃晃,也許不同的建築物於同一時間,正在進行不一樣的文化活動。這座演奏南音的木結構建築物,似個面積比較小的廟堂。入口有三道門,地上鋪設長形石板,廊前幾根圓木樑柱,木板牆上貼張紅紙,以大字書寫「府文廟泉州南音樂府,南音唱腔、器樂演奏招生」,另有小字說明於下。雕工精巧的橫樑上高懸著紅色燈籠,從前廊往內望,只見裡邊燈光昏黃。戲台下排排坐,像上課一般,擺著長桌和靠背的塑料椅,後邊兩排椅子散散地置放。喝茶的觀眾不多,聽曲的人倒有六分滿,男女老少皆有。燈影晃動下,年輕男女專注傾聽,老人跟著拍子沉醉地搖頭晃腦。我有幾分遲疑,擔心腳步聲騷擾了觀眾,邁著小步輕輕從上頭貼著「迎祥納福」的橫批中間大門進去,表演舞台在室內正中央。台不高,隔著薄薄幕簾後有「泉州南音」四個大字。大字前邊坐著二男三女。男的衣著現代化,是一般的普通上衣長褲;女的穿民裝上衣長裙,各手持樂器。坐在中間的女歌者手上持把長長黃穗帶紙扇,聽曲方知,這扇乃掌握節奏的拍板。坐在歌者右邊彈奏的是琵琶和三弦。南音的琵琶叫南琶,和敦煌壁畫上的飛天橫抱琵琶姿勢相仿,與北琶的豎抱彈奏方式不同。左邊二人負責洞簫和二弦。南音的洞簫有十目九節,長度嚴格規定為一尺八寸,故叫「尺八」,和橫抱的南琶同屬唐朝形式和規制。曾有日本南音音樂家到中國尋根,走遍全國,遍尋不獲,最後覓到泉州來。
張進禮引領我們行至台前最靠近舞台的一張桌子,坐在靠背扶手籐椅上,舒服地倚著聽曲子。玻璃桌上擺有功夫茶茶具,小壺小杯,小火爐和小玻璃煮水壺,家中開茶莊的張進禮為我們泡茶。
風扇徐徐轉動,茶香飄溢、涼風吹拂、曲子優雅,這無限愜意的品茗聽曲夜晚是泉州的南音之夜。
一曲過後,換另一歌者上台。不一會,那剛自台上下來有著粉紅面頰的女歌者,前來邀請我們過左側喝茶處,原來恰逢人在現場的南音音樂社夏老師和潘老師,見我們投入觀賞的神情,想與海外來人交流。
起源於唐,形成於宋的中原音樂,傳到福建閩南,再同閩南地方音樂互相滲透融合,孕育出泉州南音。《晉書.樂志》載:「相和,漢舊歌也,絲竹更相和,執節者歌」,南音表演規矩至今仍遵循著相和歌的形式。不只流行於泉州市、閩南晉江、龍溪和廈門市的南音,在東南亞的新加坡、馬來西亞、菲律賓、印尼、日本,還有香港、澳門、台灣地區,都有社團及鄉親會館等,熱心組織非營利也非專業,只為自娛自樂的南音樂團。夏、潘兩位老師十多年來巡迴東南亞各地教學,為發揚南音藝術,為文化薪火傳承不辭勞苦奔波。
這並非首次聽到南音。首回聽曲,不知是南音,領略不出它的美。那時尚未上小學,下午的熱帶陽光明媚,是火焰般熾熱,祖父閉上眼睛,表情陶醉。廳裡開著唱片,音樂旋律優美,聽不出歌詞語意,只覺那歌者哼唱時一直拉長音調。與平常祖輩說的泉州話不太相似。原來南音演唱是以標準的泉州方言古語發音。閩南話來自古代中原的河洛語,南音唱詞中很多詞彙還保留了古代河洛語的元素。跟著祖父的唱片旋轉,就那樣聽著聽著長大,根本聽不懂,但不知為何,南音對我卻有不可遏制的吸引力。在海外出世生長,家中長輩一一逝世,久已不聞泉州話,更遑論以河洛語唱出的南音。只聽得歌者語若幽怨,又似氣怒,臨走前再回頭一看,屏幕上打兩行字:「即會行來到此,你掠阮……」我問泉州朋友這話的意思,說「唱的是《昭君出塞》,意思是『這回走到這裡來,你將我們……』歌詞是在怨恨毛延壽拆散她和元帝這對鴛鴦。」
失去固然痛苦,可生命有時亦有意外收穫。「這回走到這裡來」,我們親耳聽了一段音樂歷史的活化石,見識了古典音樂的明珠,那彷彿陌生又似熟悉的唱腔和音調,撫慰了既是歸鄉亦是旅客的泉州人我。
歌曲未唱罷,從府文廟出來,不復見熙來攘往的人潮,習習涼風撲面而來,周遭一片安詳寧靜,等待的星星已在天空綻放,這確切是想像中的泉州秋天夜晚。
那一夜,夢裡南音繚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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