彥 火
那天與艾青的夫人高瑛通了電話,翻開了日曆,才知道艾青已走了十五個年頭,令人憮然。
第一次見到艾青是在一九七八年夏天。那年中國剛開放,廖承志邀請了一批香港出版界代表團訪問內地(團長是香港出版家藍真先生),我也是代表團的成員。
我們到了北京,我首先想見的就是艾青,因為之前讀了他不少詩篇。利用代表團活動的空隙,我持著聶華苓給我的地址,經過一番迂迴曲折,在史家胡同找到艾青一家。
一九七五年艾青剛剛因中國開放落實政策,從新疆「勞動改造」返北京,一九七八年正式被平反。房子還未獲得全部分配,一家人擠在史家胡同一間小屋內。
我第一回見到心儀的詩人,也許太興奮了,真不知從何說起。艾青、高瑛因「撥亂反正」,恢復了名譽,臉膛仍流溢著新疆的陽光,紅彤彤的,加上他們的熱情可掬,令人有一見如故之感。
高瑛大姐待人很熱誠,從雙架床床底摸出一個大西瓜,說是剛從新疆捎來。說時遲,那時快,她用一把大菜刀切開幾大塊,讓我捧上最大的一塊,吃得汁液四溢,滿口鮮甜,在溽暑下,涼透心脾。
其景象今天憶起,仍歷歷在目。記得那次見面,艾青問我,我最喜歡他的詩是哪一首?我說了兩首詩名,一是《我愛這土地》,一是《時代》,後來艾青也特別謄抄了《我愛這土地》這首寫於一九三八年舊詩給我做紀念。
《時代》這首詩較長,也是我過去一誦再誦、百誦不厭的詩。因為艾青是不折不扣的「時代的歌手」,他對時代懷著博大深邃的感情,茲摘錄如下:
——縱然我知道由它所帶給我的
並不是節日的狂歡
和什麼雜耍場上的哄笑
卻是比一千個屠場更殘酷的景象,
而我卻依然奔向它
帶著一千個生命所能發揮的熱情。
我在你們不知道的地方感到空虛
我要求更多些,更多些呵
給我們生活的世界
我永遠伸張兩臂
我要求攀登高山
我要求橫過大海
我要迎接更高的讚揚,更大的譭謗
更不可解的怨讎,和更致命的打擊——
都為了我,想從時間的深溝裡升騰起來……
沒有一個人的痛苦會比我更甚的——
我忠實於時代,獻身於時代,而我卻沉默著
不甘心地,像一個被俘虜的囚徒
在押送到刑場之前沉默著
我沉默著,為了沒有足夠響亮的語言
像初夏的雷霆滾過陰雲密佈的天空
抒發我的激情於我的狂暴的呼喊
奉獻給那使我如此興奮、如此驚喜的東西
我愛它勝過我曾經愛過的一切
為了它的到來,我願交付出我的生命
交付給它從我的肉體直到我的靈魂
我在它的前面顯得如此卑微
甚至想仰臥在地面上
讓它的腳像馬蹄一樣踩過我的胸膛
艾青寫這首詩時是一九四一年冬,他正在延安,時值抗日戰爭的相持階段,作者矢誓要獻身時代,「甚至想仰臥在地面上/讓它的腳像馬蹄一樣踩過我的胸膛」,這是何等壯烈的獻身精神啊!作者充分估計到前道路上的坎坷和險阻,但他無視一切,為了它的到來,願意交付出他的生命——從肉體直到靈魂。試問,過去有誰寫過這樣表達對時代那麼恢宏深沉的詩篇嗎?!
這裡歌頌的,正是艾青幾十年為之戰鬥、為之獻身的時代。在這首詩之前或之後的其他眾多的詩篇中,艾青一直追求著時代的光明和理想,而且這種皈依一種信仰的強烈意念,日漸熾熱,終於達到沸點。他燃燒的熱情,從未冷卻或熄滅,即使在「逆旅」之中,也使人感到火熱的呼吸。 (《紀念艾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