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輝
朗天的《心色密碼》本來自成體系,而此書已有長達七頁的〈引子〉,「構想上」已具備「上佳的建碼環境,上佳的拆碼隱喻」。可他在初校之後竟自尋煩惱,問我是否願意寫一篇序文——我願意,但為免在原有的「建碼」與「拆碼」之間造成不必要的「亂碼」,我想我還是換上一副面具來說說故事吧。
我首先想說的,是一個極簡短的故事:約克魯(Barry Yourgrau)的〈性之哀愁〉(Memento Mori),那就先讓我戴上〈性之哀愁〉的敘事者(一個躲在窗簾後窺看的年輕人)的面具,覆述徐靜雯的中譯本:「年輕人站在房間窗口的窗簾前,透過望遠鏡,看見對街那家的喪禮,一群人剛到達那兒。哀傷的年輕女孩從豪華轎車上走出,穿過迴廊,排進哀戚的隊伍之中。他亦為他們的憂傷所感染,眼淚滴在鏡頭上,弄髒了鏡片。經過鏡片繞射,他看到豐滿的腿,光滑的皮膚,那些令人心旌神盪的畫面。感動和動物本能在他體內爭鬥。一名弔祭者步上階梯,露出她的大腿,年輕人被完全擊倒了,失去平衡感,向後仰倒在床上,順手拉上了窗簾。」「望遠鏡嘩啦嘩啦翻倒,散落一地,變化成了金箔、高跟鞋,還有無數的假鑽。」
那是極簡約的一個片段,透過望遠鏡的向外窺視,以及一個隱形的內窺鏡的內視,交纏著死亡的哀戚與性的衝動,「感動和動物本能在他體內爭鬥」,在他「向後仰倒在床上,順手拉上了窗簾」的一剎那,外面的喪禮忽爾落了幕,那麼,裡面正在升騰(或沉降)的慾望呢?
此刻,我寫,我轉述一個已被一再轉述(透過翻譯——語言轉換)的故事,如果這故事本來是虛構的,我也在重複虛構;如果這故事所展示的情與慾是真實的,我何嘗不也在覆述真實?
《心色密碼》的〈引子〉說,「由原本看似獨立的短篇整合成現在的樣子」,它的根據乃「自由聯想」,然而這〈引子〉作為小說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跟其他章節如〈世界的物質性〉、〈意識的本質和作用〉、〈世界的聯繫和發展〉、〈心色辯證法〉、〈心色譜系〉以仿論文條目的形式交織成網狀結構——這倒教我聯想到「超文本小說的祖師爺」米高喬哀斯(Michael Joyce)的《十二藍調》(Twelve Blue),以網絡鏈結的形式任由讀者隨意從一段超文本駭入(hack in)另一段超文本,碎片似的超文本因讀者的介入得以生成(派生、衍生)暫時的某種可讀性——我想,兩者異中之同,或可稱之為「駭夢錄」,由是再無所謂虛構,亦再無所謂真實了。
朗天在不斷轉換敘事者之名後,亦不忘告訴讀者:「你當然可以當袁熵只是我醒轉前的一個夢中人。但如果我也是你的夢,袁熵為何不可以是你大白天睡著時遇上的混亂?」「same as馮曉敏。same as鐵男。」但千萬別一廂情願地相信不斷以此夢駭入彼夢的作者的片面之詞,王爾德(Oscar Wilde)在〈評論家作為藝術家〉一文便有此忠告:「當一個人以自己的身份發言時,他所說的往往不是自己」,那該怎麼辦呢?「給他一個面具吧,他就會向你訴說真相。」王爾德說。對,這是面具之必要,也是面具的悖論——要是脫下面具,便永遠遠離真相。
王爾德在〈面具的真相:幻象筆記〉一文就曾斷言:「形而上學的真相就是面具的真相。」據此,不管在紙本世界、圖像世界還是網絡世界,「給他(她)一個面具」,大概就是鐵男們和馮曉敏們永遠的悖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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