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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696」,未來的路在何方? 網上圖片
楊乃喬
2006年,我從北京移居上海在復旦大學任教,由於多年來我一直在介入當代藝術思潮的批評,所以在我到來的第一時間,上海的幾位畫家與畫評家即邀約我去上海威海路696號藝術區小坐;也就是在那一年的雨秋,我走進了「696」原生態藝術濕地。
我為甚麼把「696」稱之為原生態藝術濕地呢?因為,在我的視界裡,存有著一種不可遏制的差異性比較,「696」那若干間廢棄的陳舊廠房與破舊倉庫是在2005年才被上海灘的幾位當代藝術家所發現,時值2006年,又雲集了30多位當代藝術家聚落於此;他們以「loft living」(倉庫生活)的生存樣式把上海的「696」不經意地打造成為類似紐約的「soho」區藝術聚落(settlement of art)。當然,「696」的規模不知道要袖珍到哪裡去了,但其恰切地擁有自己的原創風格。
再較之於十里洋場的大上海來說,我是從小生長在中國首都的「北京農民」,在北京看慣了「798」藝術區的宏大規模,看慣了聚落於「798」及其周邊那些當代藝術家以大規模族群棲居的方式對宏大意識形態的抵抗,看慣了他們佯裝抵抗的背後所潛在的商業暴力與商業暴利的邏輯,實際上,上海的「M50」(莫干山路50號藝術區)都顯得過於柔弱且女性化了。所以我說,當我一路再看到「696」,「696」那真是上海本邦原創的小女人了。
坦誠地講,「696」原生態藝術濕地的商機遠遠不如北京的「798」與上海的「M50」。有意思的是,上海的都市發展與擴張早已把棲居於這座大都市中心的本邦原創上海人統統擠壓到郊區去了,他們無可奈何地成為落戶於郊區的「新上海農民」。不可迴避的是,我作為中國首都的「老北京農民」遷移到大上海後,也無可奈何地成為了「新上海農民」。然而,在上海這樣一個如此繁華的國際性商業與金融大都市中心,居然還遺存著這樣一方原創的粗陋空間,並被上海的當代藝術家們發現,且「loft living」於此,這真是大上海的幸運。的確,「798」以如此大規模的廢棄工廠空間橫亙在北京的東郊,而「696」與上海最為繁華的南京西路僅有一街之隔,兩方空間的商業地理價值在本質上全然不一樣。
其實,「696」在這裡所擁有的幽閉與安靜,使其全然不同於掙扎在商業暴力與商業暴利二維邏輯張力中的「798」與「M50」,尤其是當下的「798」,其已然不是那個初創時期的當代藝術家聚落地了,較之於「798」在商業暴力與商業暴利下的墮落,而「696」更保有一種未被後現代工業文明在其科技理性中所踐踏已盡的純粹性與濕地性,這方空間在品質上則無疑是大上海當代藝術的最後一方處女地。所以,我特別想告誡的是:千萬不要傷了「696」的貞操,她太自然了,太可愛了!「696」是中國當代藝術空間最後的一位本邦原創的上海小女人,「696」也是大上海當代藝術聚落地的最後一位處女。
在某種程度上我們承認,當代藝術應該與商業共謀且捆綁在一起,這樣,當代藝術在生存的狀態中才可以謀得發展的自律性與可持續性;但是,當代藝術與商業的共謀一定不應該是在暴力與暴利兩個維度上的「狼狽為奸」,過度的商業化也必然以其暴力與暴利傷害了當代藝術的時代精神,同時,也污染了當代藝術家的良心,並且,商業對當代藝術的施暴也有悖於商業倫理。顯而易見,企圖希望獲有大師性潛質的當代藝術家還是需要遠離商業邏輯,而獲救於一種幽閉與安靜的藝術生存姿態;在喧囂的大都市,他們需要孤獨於被遺棄的陳舊廠房與破舊倉庫中,以後現代審美編碼的形式思想點甚麼。說到底,中國當代藝術在本質上應該是一種在孤獨中求生存的思考,別讓商業在暴利與暴力中過度地操控中國當代藝術。
然而,短短的5年過去了……
終於在2011年清明的雨春,我突然聽說上海的「696」要被改建了,「696」準備被改造成為類似「新天地」、「田子坊」甚麼的具有商業價值的所謂文化產業創業園區。中國當代藝術還是已然被商業施暴了!的確是無奈,當代藝術只有遭遇商業暴力才可能獲取商業暴利。我們都知道真正的當代藝術家在精神狀態的本質上是怎樣的一族生存群落,他們才華橫溢,他們敏感到僅僅依憑神經末梢就可以嗅到自身周邊的不穩定元素,他們是一族為審美而生存的高級靈長類族群;同時,他們也是最為敏感且脆弱的一類求生的族群了,他們脆弱到只有在藝術創作的原始生態中自然生成、自然棲居、自然死亡、自然消逝……任何外力元素對他們的異化性干涉,都會讓他們在人為的決策中瞬間死亡且逐漸消逝。誰都明白,這是藝術創作的美學本質所在。我依然想說的是,「696」 作為中國當代藝術聚落地是孤寂於大上海都市中心最為繁華地帶的最後一位處女,她具有原生態藝術聚落的自然美麗且不可驚擾,千萬別讓商業暴力與商業暴利傷害了她!
我只是在揣度,如果把「696」打造成「新天地」甚麼的,那是一種怎樣的俗不可耐啊!說到底,「新天地」是西方後工業文明經濟的全球化商業模式景觀在上海拷貝的同一幅面孔,這幅面孔在紐約、倫敦、巴黎、東京、香港、台北、新加坡、上海等商業發達都市不斷地被複製,一樣的精緻而一樣的媚俗;而「696」的原生態則是完全無法複製的,她在後現代文明時期所存有的原始粗陋且一點都不粗俗。我想誰都知道,遊蕩在荷蘭阿姆斯特丹紅燈區那些搔首弄姿的合法化性服務工作者,她們比原始部落的割禮術在人性及倫理上要低級得多。
依然是上海的那幾位畫家與畫評家告訴我,在2011年的4月至5月,聚落在「696」的當代藝術家們,他們緊鑼密鼓地正在「696」做最後的一系列策展;隨後,在「696」棲居始終的女權主義畫家江雪曼也打電話給我,她一改中國當代藝術家們大都具有的調侃與反諷本色,以無比沉重的話語及悲壯的修辭向我陳述他們正在失去樂園的慘痛……並要我為他們最後的策展與最後的聚落晚餐寫點甚麼的……當然,這是我義不容辭的責任。其實,他們是一族在粗陋的行為表象下擁有潛在精英意識的無主義(nonism)公共知識分子,並且,我們一直也沒有把在「696」聚落的當代藝術家都看視為能夠依憑賣畫及其作品甚麼的就能夠掙大錢的主兒,因為,這裡畢竟不是徹底商業化與媚俗化的「798」與「M50」。
然而就我看來,他們的策展是在「失樂園」的驚慌失措中,為這方原生態藝術濕地不可改變的死亡與消逝在宿命上努力做出最後的祭奠;當然,這也是一種無奈的抵抗。無論如何,他們曾為上海這樣的國際經融與商業文化地帶駐留過一方原生態當代藝術的粲然綠洲。
因此,在我的心目中,他們是一族神聖的當代藝術家,令人敬重!(作者楊乃喬為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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