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瑋堯 香港培正中學中六
母親和兩兄弟三口子相依為命,在香港裡是不少見的。特別的是,哥哥和弟弟雖然只差一歲,卻彷彿隔了好幾百年,他們受著迥異的訓練,並住在相鄰而不相通的房間裡,中間只有窄如一張政府公文紙的門隙,門如一幕僚的頑固,誰也穿不過,只剩下兩房紅綠的殘光,算不上誰襯托誰。
他們一家,到特定時候,便會從兄弟中挑選更佳的一個作繼承人,另一個,讓他自生自滅吧,為此,他們如脫皮的蟒蛇不斷添加身上的鱗片。
雖說兄弟倆都是待摘的亮星,有著一股動撼天地、改朝換代的幹勁。然而,簡單如瞥瞥兩人的生活,也不難讓人惋惜慨嘆兩人的際遇。
有天,弟弟捧著台小提琴進到房間,蹙眉莞爾著,隨手拿起桌上的小毛掃,顧不得被咚咚掃掉到珍絨氈子的各樣電子產品,輕輕拭去琴上那一顆小微塵,畢竟,待會兒還要比賽啊。
抹著抹著,只見他突然打個冷顫,全身抽搐,一下子把琴丟下了,原來鄰壁有一雙青眼如蒙古草原上白狼睹視著他,其實,這雙青眼只是瑟縮著,讓綠掉的殘燈舔著它的淚水,一雙被殘卷磨礪得發酸的雙手彷彿也欲攀在那些亮銀的弦上滑下去,在它深邃的洞眸裡,只有堆積如高樓的文人建築物。
有天,一隻血泊的截掉的手坦蕩蕩的臥在兩房之間,像艘擱淺的船,浮在紅潮上。
哥哥瞥著它,心生暗喜,連忙翻開那蟲蛀的衣櫃,挑一套筆挺的西裝,準備迎接那如香蜜的前途,芬芳直逼腦門,逼得他哼著歌,擦皮鞋。正刮走最後一顆塵垢時,鄰房竟跑來一個個音符,美妙得毫無條理,碰碰撞撞的竄進他的耳中,頓時響醒了他的美夢,腦海裡退潮了,汗牛的高樓又聳現。
另一邊廂,弟弟正努力既退且進,嘶啦嘶啦的,如鋼線上的特技人,左右左右的,發出一個個平衡的音符,有時,他狠勁狂扯,極欲以震雷掩遮鄰邊如暴雨灑下的顆顆讀書聲;有時,他又虛弱乏力,畢竟他只剩下一隻完好的巧手,總之,他似乎是平衡的音符背後那個步履纍纍的音樂家,嗖一聲就從鋼線上掉下。
有天,哥哥出席弟弟的喪禮,黑白照片上是個完整無缺的人樣,兩旁不知怎的賦上了一雙對聯,上面寫著,「刻苦力學,八面玲瓏。」,「真是個了不起的評價」,哥哥竟也羡慕起來,他在想,若他日歸天,他的挽聯只會是「廣泛閱讀,恰分具能。」或是更差一點,「淺泛爛讀,低分低能。」。
旁邊的媽媽冷靜得像刀鋒,只撫著哥哥的頭如磨光,則弟弟肯定是砧板上的魚肉了,她虛偽地塞給哥哥一疊銀錢,獰笑著說:「用來抹抹眼淚吧,你受夠苦了。」
那天,哥哥如常在房裡生吞著一頁頁陳腐的樹皮,快跑完那幾棟高樓了,他嘴角竟不自律地跑出了兩個狡黠的音符。這些日子,他足不出戶,他戒絕一切,終學富五車,年紀輕輕已然是個書室裡的老人。
鄰房一直靜謐,一直如地洞裡的空寂。他心生懷疑,先是小提琴啼著,然後是呼拉圈急喘呼吸著,直至那足球愚妄地撞向那些黑壓壓的牆壁……最後是靜默一片。
聽說弟弟的死因是「操勞過度,不支致死」。
但是,當天,哥哥清晰的從那道只有幾毫米闊的隙縫中,如窺下小峽谷,看到了裡面無盡的黑暗,地上的珍絨氈子早已染得茄紅,上面站著一雙猙獰的眼神──就如葬禮裡那把利刃一樣冷酷。
弟弟的墓表上,刻著他們一家的名字,原來他們都是洋人,爸爸叫High Level,哥哥叫Advanced Level,他叫Diploma of Secondary Education,而媽媽是個著名人士,叫The Cruel Socie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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