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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榕榕(作者簡介：曾出版旅行單車遊記《死在路上也不錯》。)
傳說中那名無雙的少年叫納西瑟斯；傳說中森林女神為他放棄了自己的聲線，只能一遍遍地重複著別人的話。傳說中的納西瑟斯貪看自己容顏，溺水而亡；傳說中女神為此心碎而死。然而，傳說只是傳說，像雲飄離了山頂便換了千萬個模樣，傳說跟事實有著不可逾越的距離。
那一年的夏天特別潮濕燠熱，連森林中的古老樹木都騷動著，想擺脫身上千年的苔蘚。風從城裡帶來了這麼一個消息：美少年納西瑟斯要行成人禮了。森林一下子沸騰起來，帶著難掩的興奮。
「多少姑娘為他神魂顛倒，這加冠禮不知有多麼隆重呢！」
「據說那禮冠以黃金造成，城中街道，他所過之處，鮮花堆積如山啊……」
「唉……若能看他一眼，做那花堆之一也願意。」
花草們的竊語擾得我也心神不寧起來，這樣的少年，會有怎樣的眼睛？
「噓……女神來了！」
森林一下子安靜起來，沒有人敢輕易招惹這暴躁易怒的森林之神，也因此這座森林陰森幽黯。
「多少年了阿……」每次的獨白都從這句話開首：「多少年了，希拉因為忌妒奪走了我的容顏，我的聲線只能換回一半美貌……多少年了。」風吹過，我在最西端看見她的面紗一揚，右臉上黯啞的眼珠死氣沉沉。但這次的牢騷沒有維持多久，她笑了起來，左臉美艷不可方物：「可是，我找到他了，我愛上了他，我會帶他回來的，不論要付出甚麼代價。」
他？哪個他？我從來未聽過女神用這麼溫柔的聲音說話。
「呵……在城裡，他帶著黃金打造的禮冠，白袍輕盈地貼服在身上，鮮花四面八方投來，全城歡呼。可是這些他都沒放在眼內！多麼驕傲的一個人呀……我愛他，我要他！」
我沉默著，驕傲不正是你得罪希拉的原因之一嗎？這樣驕傲的你愛上另一個驕傲的他？
她走了，可是我知道，她會再來，帶著納西瑟斯。
風很快帶來了他們的消息，在清晨我迎來了傳說中年少而倔傲的美麗少年。那一刻，我發現納西瑟斯與未失去容貌前的女神驚人地相似，那無暇的肌膚，那濃眉，那長髮……這一刻，我發現女神愛上他的原因。
他那清澈的深不見底的眼瞳啊！我為之著迷了，不禁激盪而起，跌跌撞撞地追尋舔吮他的足跡，回來，讓我再看一眼！可是他對我沒有多少留意。他其實只是個頑心很重的孩子，根本不知道也不了解他驚人的容貌有何意義，所以，連珍惜感恩的動力也沒有，他進入森林，只是因為沒有人進來過而已。
可城裡的人卻不安了起來，他們日夜在森林的邊緣探看窺竊。
「一定是女神的愛留住了納西瑟斯。」
「不不，他一定是貪看自己的容貌，捨不得離去了，傳說中那兒深處有個清澈見底的湖，他愛上自己的倒影了。」
這樣的竊竊私語順著風傳來，卻無人理會，於是越說越篤定了。後來便傳出他因貪看自己容顏而死的傳說。
納西瑟斯的確溺死於我身體之中，卻純粹是個意外。他說覺得無聊，想走，女神拉住他的衣袍，他一甩手，卻失足了。就這麼簡單。女神沒救他，她笑著探足入我體內，緩緩抽出銀白的細芽，隨著納西瑟斯，攀住了湖底的碎石，往上生長，再開出白色的，小小的花。
多嘴的夜鶯在樹葉的隙縫中隱約看了個大概，誓言旦旦地給城裡人說起了故事：「納西瑟斯貪戀倒影，溺死湖水之中，化成了水仙；女神？女神傷心過度隨著他沉湖了。」人們驚訝著、感嘆著、惋惜著述說這個故事，於是故事成了事實，若干年後又成了傳說。
至於我，我早不再清澈如昔，樹根在我身邊攀結糾纏，腐葉堆浮在我身上，發出惡臭，偶有動物探近未及呼救便已沒頂。
我正步入死亡，或者我在失去納西瑟斯的一刻已經死亡，因為從那時開始，我再看不到他眼中浮現的我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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