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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淑賢(作者簡介：作家，廣東人，香港長大和工作，現職傳訊顧問，閒時看看書，寫些小故事。)
（三）
自從德國痲疹一役，我得了「病毒」的外號後，班上的朋友竟多了起來，多是問我起初得病的來龍去脈，然後聊開了，小息和午飯就一起過。帶飯的那天，會交換飯壺裡的雞翼和臘腸。
按常理，全級同學因我惹病，應蠻討人厭的，事實卻出人意表。小息到了，常有鄰班同學專程到我們一乙班課室外，窺看我的真面。遇上這些熱心同學，我都會親自出去，跟她們打招呼，說：「我就是段秀貞，我們做個朋友吧。」有些同學，會一言不說便溜掉，也有噗哧亂笑幾聲就走的，只有一個，胖胖的，正經地說：「李鴻儀，一年級戊班，很高興跟你交朋友。」還跟我握手。那天放學的時候，我就去戊班門口等李鴻儀下課。之後，一個星期總有好幾天，我們會一塊吃午飯，或者下課一起坐公車。
白衣修女，即是校長，是個能幹的人。那時剛流行「女強人」，最紅的女強人是電視劇的洛琳，校長可算是教會洛琳。那時我們小，不懂看人的年紀，總之大人就是大人，後來才知道，修女當上校長的時候，才三十出頭，就得掌管好幾百人。怎樣管呢，就靠老師。
開始的時候我說了，這兒是荒山野店，不過老師們，卻絕不是荒山來的腳色。老師其實不老，剛從大學或師範出來，廿歲多點。有些是教會底下一家名校的舊生，因為這一重關係，她們都願意「精忠報國」，到荒山為人民服務，把一些好東西帶給我們這些化外的孩子。有一些是抱著玩玩的心情來的，有幾個本已找到更好的工作，只是趁那邊未正式上班，來這兒幫忙幾個月，墊墊時間。
上課的光景，真叫我們開了眼界。來墊時間的班主任老師，可一點不馬虎，我們叫她蔡小姐，專教英文和音樂。蔡小姐新近從加拿大留學回來，眼神閃亮會笑，是個美人。上英文課，讀本是夏綠蒂．貝朗特的《簡愛》精簡版。她要我們一個一個站起來，一段段單人高聲朗讀，那還不夠，還得分角色，一人讀旁白，另一人演簡愛，再一人演舅母，餘此類推。到男主角羅徹斯特出場了，又要一人聲演男主角。這種班上朗讀要求很高，誰讀得氣弱如絲，沒精打采，頭越垂越低，聲愈讀愈小，蔡小姐就會說：「Speak up！站直，抬起頭，張開嘴巴，來點精神。說話要響亮，最後一排都要聽到。」
說這是演，不光是讀，一點沒錯。蔡小姐說，女主角簡愛堅毅勇敢有原則，是十九世紀女性先鋒。男主角羅徹斯特是個不一樣的英雄，甚麼意思呢？即是一種很壞、很瘋，且非常危險的男人，不過，在這本小說裡，他心底當然也是個好人啦，不然最後也不會與簡愛，身經百劫而成為一對。既是這樣戲劇性的人，大家都很有興趣要朗讀。蔡小姐一問，十多人舉手要爭，最受歡迎的角色當然是男女主角，通常都由後排的高人們奪得，因為她們的朗讀清脆，英語咬字漂亮，也最懂演戲。
自從開始朗讀《簡愛》之後，我們這一群，就開始矇矓知道了自己在班裡的位置。那時不流行「定位」這詞，但就是那個意思。我們當中最好戲的「二叔」，把手舉到天高，也不過分到一個討厭的角色，就是專門欺負簡愛的表兄約翰。「郭大人」貴為一班之長，也只演個唯唯諾諾的管家。「阿嬤」嗓子低沉，本可以當男主角羅徹斯特，但幾句對白之後，就停住，因為「阿嬤」覺得這樣戲劇性地朗誦對白很好笑，站著笑得漲紅了臉，後來直有點不可收拾的樣子。老師等了一回，著她坐下，從後排找人替上。珍貝呢，由於聲音太柔弱，站得不夠直，嘴巴又張不大，給老師提醒了幾次要speak up後，便很少再舉手請纓。
至於我，當然不會舉手，但蔡小姐有幾次都要我演海倫．柏恩斯，即是簡愛住進孤兒院後的好友，心地善良，可惜不久就肺病死去。海倫是睡在簡愛旁邊，安詳死去的。我與簡愛互道「晚安」之後，雙雙入睡永別，夠蕩氣迴腸，班上默然良久。既然擔了「病毒」這名號，我對疾病或真另有一番感受吧。
差點忘了「玄妙大師」。蔡小姐是到學期中段才發現她存在的，有次點她名，說，你來演給羅徹斯特關起來的精神病妻子吧。給她的口白，就是一聲瘋婦尖叫。我們正為平時十分淡然的「玄妙大師」擔心，她如何演繹得來。那邊她定一定神，看看課本，放下，從無到有，發出一種尖幼逼耳的悲聲，音頻震動整個教室的書桌，我們用手觸到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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