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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定》 插畫：糖果
思抑
（一）
女醫生說，行。我拎起藥離開，候診寒暄聽診配藥收費不過五分鐘。來不及掀起上衣，她乾癟粗糙的手掐住聽筒探進我胸腔，身體不由自主的退縮。深呼吸。咳。瞥見簾子後年輕女護士盯著我卻恍了神，大概這情況使人彆扭，竟覺得羞恥，急忙拉下衣服坐正。我怎麼了，醫生。比上次壞，還好。要病假嗎。不。我望向診所白木板牆上長頸鹿形的量高表，還差一點。與氣管毛病糾纏多年，特別是到九龍區後呼吸更不順了。啊。小電筒照過來。看，發炎了。這樣的夏天。怎麼有一層汗油黏在皮膚，熱氣在轟隆的路面蒸騰，一堆車子在我側掠過，掠過揚起塵埃瀰漫，竄到氣管，癢得難受。我忘了在這邊，卻覺得空氣愈來愈像那邊。
（二）
小學時養過龜和兔子，慘淡收場。養龜非常容易，有糧水就好，我不用理龜，龜也不打擾我，只是偶爾伸手抓起他喊話。後來龜長得比雙手大，不想養，就拿到附近池塘放生，幾年之後池水都乾了，不知龜到了哪裡。那時覺得兔子可愛，十塊一隻，買了一雙，卻不曉得要帶牠們到處跑，以為只要餵吃紅蘿蔔就好，可是後來牠們都不動了，又髒又臭，不出兩年，被我害得慘。於是我都不養活物了。牠們不必這樣。直到後來才知道（想當然，大家都一樣），我不是唯一不適合養活物的。事實卻是，更多人不清楚自己，不適合照顧另一樣活的。
（三）
喂，先生，需要。我切斷了她的來電。海邊有座望海觀音。他們向觀音下跪叩首。觀音望向對岸機場。天色蒼茫，使深淺純雜的藍跟綠都褪盡了。住宅向遠方重疊蔓延，住了數不清的人，多少個家庭。Google Map上清楚看見，這邊幾個群落，那邊幾個丘，在蠶食土地，歸結我們的居住狀態，迂迴的建築群不過暫借。我在其中一個穴裡面，吃過藥後手不期然抖起來，對著鏡子，暗黃泛黑的皮膚像帶霉斑的藕，我忘了是不是一直都長這樣。我忘了然後。
（四）
我住的那條巷子有廿伙，一半是新來港家庭，四分一是老人（喪偶、獨居都有），剩下不過普通住客。那一半當中的一半，一星期至少兩次，尖叫抽泣嚎哭怒號巨響不斷，然後警察來了，把她們帶走，有時只帶走他。我幫不了管不來理不得，只能隔著厚重卻傳聲的木門，竊聽一切，慶幸又惶恐，覺得危險。一次出門，從他身旁走過，忽然想要瑟縮起來，他那雙眼，是要殺人的。女人還笑著跟我媽說，還好，沒把我打死算不錯。我跟他們的孩子長大了，那些孩子有他的眼睛，不跟別人講話，我拎著書，急忙掠過。
（五）
揹起背囊，車站有三十多個人來著。六時半車子經過海邊，路燈滅了，搖晃不定的屏幕映著一種樣貌醜陋猙獰、偽裝海床沙土的魚。翻開書，小王子說，只有幸運的人，知道他們自己在尋找甚麼。到觀塘已經快八時。咳。老闆說，早。我混在辦公室的盒子裡，身體不由自主的縮起來。
（六）
園裡有四十三個籠子，只有一種動物。四十三個籠雖然相連，卻無法觸碰對方。每天園子開放參觀，牠們各自在籠子安靜坐著，遊客進來的時候，牠們會攀爬到樹椏、在石頭上跳躍、撕咬樹上的果子，讓客人們看得充實。遊人走到籠子前，牠們就立即將臉湊在圍欄，咧嘴而笑，嘰嘰喳喳的，甚至伸出手想要跟客人們接觸，或是想要得到甚麼吃的，不管怎樣，當牠們的臉上的贅肉壓得擠出欄柵，展現出非常專注的熱情時，客人們就心滿意足的樂透了。「媽媽媽媽，你看這隻，好醜啊，哈哈哈！」「亂說！牠跟牠們長得一模樣啊！哈哈！」「你才像那隻長髮紅臉的呢！嘻嘻！」「再說把你跟牠們關在一起！」小孩扮了個鬼臉，嚷著離開。小客人們跟著大客人們走，牠們立即安靜下來，坐在石塊上，動也不動的朝天仰望。牠們在籠子裡，等待餵食時間，不曾知道自己從何而來、將往何去，牠們也不知道出走。對牠們來說，當下就是永恆。
（七）
在盒子裡坐了整天，腿都麻掉，老闆突然打開廣播，說，客戶送來咖啡，每人能分一小袋。有人站起來鼓掌。我不喝咖啡，只好收在背袋帶走。我走在接連港鐵的天橋，隔住遮陽上蓋，天空除了雲跟太陽，甚麼都沒有。我下定決心，興奮得喘起來。當人群湧到身旁，才想起，離開時忘了拍卡。
（八）
而後有一天，園子生意不佳，倒閉了，牠們不知就裡。送到另一座園去的那些動物，牠們如是的在籠裡，間或表現得極端興奮，不同的是，牠們能夠待在同一個籠子，為對方捉蝨搔癢。「孩子，前天老師教你們，關於朝三暮四的故事，就是牠們的故事了。」「那麼老師，為甚麼牠們那麼笨？牠們不能夠說朝五暮五嗎？」「朝八暮十呢？電視說現在好多園子都是這樣的！」老師笑而不語。至於送到原來的地方去的那些，半數不出三月都斃命了，卻有一半活下來，跟牠們的同類抓著藤蔓飛躍穿梭於叢林，頂著半飽半餓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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