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伍淑賢
生日聚會在尖沙咀一家叫金馬輪的清吧,說是酒廊,其實是個民歌餐廳,兼賣酒。散的時候,我們都已經喝了好些甜酒。「二叔」帶路,我們在橫街穿來穿去,終於轉到漆咸道。大道上,幾步一株老榕樹,「玄妙大師」見到樹,就上前抱抱。我們笑她人又抱,樹又抱,真玄。
「才不。陳厚有部電影,就在這兒拍的。他跟朋友在馬路邊一路走一路談,每到一棵樹,就繞它一個圈,到下一棵樹,又繞它一圈,很快樂的樣子。」
「都甚麼年代了,還記著陳厚!」我們罵,幾乎沒把她推出馬路。
先前吃飯的時候,才發現「二叔」原來有好多東西已經不吃,戒了可樂戒了茶,酒更不碰。以前排戲後吃飯,她最喜歡挑全粒蒜頭,生蔥,一把放口裡嚼。現在她說,因為宗教,不再吃令人激動的東西。原來她在外面的聯校劇社,認識了幾個教徒,是耶穌基督末世聖徒,入了教會。
「就是摩門教?」我們有點驚訝。
「一般人是這麼叫,但我們還是喜歡用末世聖徒這名字。」然後她簡單地解釋了教會的組織,教義跟基督教的分別。我們都聽到了,卻並不明白。不過「二叔」確是開朗了,笑多了,眼裡那種我早看穿你的狐疑神色,收得更深。
我趕上走在前面的「二叔」,問她會考後是不是真要到美國去。
「是的,最理想是到鹽湖城,有教會弟兄在幫忙辦手續。打算在那邊讀兩年高中,再升大學。」
「真想不到,以前沒聽過你信教。」我說。她今天穿了厚底黑皮靴,一步步壓在乾葉上,吱吱咯咯聲混雜一起。她明顯長高了,頭髮長了許多,今天挽起來,梳了馬尾。我這幾年也長高了,為了趕時尚,頭髮剪燙很短。我們平頭走著。
她告訴我,她姐姐珍貝中四的時候,不知怎的迷上了經濟,學校沒得選修,就找一些以前讀過經濟的老師,買了幾本教科書,請老師指點入門基礎,就自己讀起來,還用自修生名義報了會考。有天晚上,珍貝看過書,很興奮,抓住「二叔」發表了一套理論。
「姐姐的發現是,天堂和地獄,既然在世的人不能肯定知道有沒有,所以是信好不信好呢?有專家說,如果信了,死後發現沒有,那就算了,唯一的損失,是白白做了一世好人。不過如果真有天堂地獄,那就一鋪贏回來。相反,如果不信,到時真有,就大件事,後果非常嚴重,是個致命的永恆錯誤,輸不起。」
「你們就這樣一齊信了?賭大小?」我問。怪不得剛才有人說珍貝今天不能來,因為要上慕道班。
「是各自信了。姐姐跟經濟老師熟,發現老師是天主教徒,珍貝試著跟她去教會,馬上很喜歡,決定上慕道班。我呢,中三時在外面的劇社,就認識了末世聖徒的朋友,天堂地獄這些問題,一早解決了!」
我踢開地上爛掉的枯枝,風颳起一陣乾葉漩渦。
「你在想我是不是入了邪教?」「二叔」問。我心想,沒錯。
「其實事情並不是你們想的那樣。末世聖徒會是個正派的組織,外面說的都是傳言,是敵人中傷我們的。你看,我是不是開心了好多?這兩年,我每天都覺得很平安。」
「為甚麼要去鹽湖城呢?猶他州在哪裡?」我忽的哽咽起來。「那麼遠,要見面多難。」
「二叔」說,原來劇社有個師兄已經去了,她答應了他,一起到那邊上大學,將來一起進教會做事。
這時我們走進了一個公園,有幾台鞦韆,對面有家小郵局。我甫坐下就哭起來,她們圍住我,給我手帕。「玄妙大師」問我是不是喝醉了。
我說是聽到大家快要散了,覺得難受。有人出來打圓場,說只有一兩個要走,多數人還是留在香港的。以後有人生日,過時過節,一個電話就出來了。在外面的,可以寫信,一個藍郵簡只五毛錢,空郵幾天就到。我很快哭完,然後大家沒再多話,每人佔個鞦韆,一直盪到天黑。
我心裡明白,哭,不要為了「二叔」要走,而是見各人已有打算,我焦急自己還未有著落。
復活節左右,Klaus來了個信,說自己轉了公司,所以最近才輾轉收到我的聖誕卡。他已馬上回信,問我和老闆近況可好。
他也P.S.了一句,說很希望和我去一趟廣州。
我當天晚上就回了信,教他怎樣跟老闆說,讓公司去廣交會。果然,老闆很快就說有興趣參加交易會,我當然要同行。有Klaus在,老闆特別高興。大勢所趨,大勢所趨,我學著報紙上的腔調。老闆開始動心,跟人講三來一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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