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伍淑賢
從廣州回到家已是深夜,全家都睡了。我放好東西,躺到床上,看看掛鐘已是兩點多。安靜下來,聽見肚子有聲,記起中午之後沒吃過東西,餓著實在難受,於是禁不住起來,摸黑入廚房找吃的。
所有要開火煮和拿碗拿碟的都不成,因為太吵,所以雪櫃裡雖然有可吃的東西,也只可以看看。爸爸以前吃剩的一瓦盅豬油,還擱在木架頂,媽可能忘記倒掉。翻來找去,最後還是打開一罐餅乾,從暖壺倒了杯熱水,把幾片茶餅,浸到熱水裡就著吃。這是媽吃餅乾的方法,我們從小看慣,也貪玩學了。
公屋的廳很小,露台卻很大,天花有個鐵架,晾了四五竹半乾衣物,幾乎沒揩到頭上。我坐在露台,感受甜軟的茶餅在舌上迅速溶化的質變。放眼盡頭是啟德跑道,兩長排黃色小燈泡很明亮,遠山上的訊號燈,一閃一閃。
暖水和著半溶化的餅乾進入身體的時候,我突然很清楚知道明天要做甚麼。首先是回去中學找校長修女,告訴她父親已不在的消息,然後找一家夜校,報讀會考班。至於要不要告訴媽媽舅父的真實情況,我決定暫時不張聲,看看舅父下一封來信怎說才算。
舅父真是聰明,一見到洋人,就說得出可以改善生活。不過Klaus 並不吃這一套。
幸好我只十八歲,來得及重頭開始。
第二天,趁中飯時間,我去了學校一趟。教務處說校長去了教育司署開會,著我下課後四點多鐘再來。於是我先回工廠去,到五點多再回來。坐巴士這樣來來回回,到在會客室坐下等她的時候,人已經很累。職員給我送上一杯熱茶,是鐵觀音吧,很香。
這個會客室,聽同學說就是很多次「問話」的現場。我只來過一次,那是米高神父離開之前的事,多久遠。這兒的氣氛其實不是那麼壞,白色布沙發,小茶几上放了鮮花,還有份新鮮沒開過的《南華早報》。白紗窗簾很乾淨,樓下正對著巴士站,有時會聽見雙層巴士氣喘喘駛進總站的聲音。
我聽見校長的私家車回來,不久人就在門口出現。她先跟教務處職員說了些話,進來的時候,心情像很好,不過有點不認得我的模樣。
她第一句就說:你退學書好像還沒給我們。雖然臉上還是在笑。
我說,是的,不過我今天帶來了,就是想給你。然後我遞上一封媽媽早簽好的信。
她坐下來,拆開信看了看,從對面看著我,等我說話。
我說,爸爸去年急性哮喘不在了,想告訴你一聲。
校長說,我早知道了,是舊校役告訴我的。接著無話。
我不知道還有甚麼可以說,只有站起來,說,我還要上班,要走了。
校長也沒有留我的意思,卻像上次般,從櫃頂拿出一罐曲奇,打開蓋,一陣香草味衝出來,裡面有五六款,示意我自己挑。
我說,謝謝,我不餓。然後喝光杯裡的茶,就走了。
她在後面說,去教員室看看老師吧,他們應該還在。我霎眼看到校長拿起一塊曲奇餅放進嘴裡。我其實也很餓,只是吃不下。三步作兩步的就離開。
第二天,我又趁午飯時間,去九龍城一家有點名氣的夜中學報了兼讀全科,一星期上三晚課,要讀四年,才能報考會考。四年實在太長,我也不可能上足課,不過先報了再說。
到下星期一開學,第一天晚上我就不喜歡。校舍就在九龍城寨邊緣,大門口出來,有很多潮州打冷大牌檔,伸出馬路邊經營。因為我是插班生,其他人已經上了幾星期的課,所以就放我在一角的單座位。我書根本未買齊,所以也不知道教到哪裡,只是聽到多少算多少。那些老師,也很參差,有些很老的,有五六十歲吧,有幾個年輕的,卻像大學生,揹著繡了「明德格物」的包包來授課。老的少的,都出來當兼職找外快。
八點半有一節小息,我沒有出去,在位上抄黑板的筆記。很久沒上課,抄起來比以前慢了很多。回去還要做功課,我不知往哪裡找時間。課室後面有排玻璃窗,其中一扇窗破了,玻璃中心有個大圓洞,後面竟是個大牌檔的灶位,見到火光熊熊的,有人在拋鑊炒菜,班裡即時籠罩著蒜肉香。有近窗的同學給油煙嗆咳了。
我很努力的上了三個月課,功課時交時不交。有時下課,見到幾個老師坐在門口的攤檔,喝啤酒打冷爆粗口,遠遠見到他們,我就繞路走,覺得這些老師沒格。到上夠我交了學費的日子,馬上退學,一個朋友也沒交上。
最後,我還是忍不住寫信給Klaus,向他求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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