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鳳
效率至上的時代,快就一定比慢好嗎?不見得。
不久前受人之託,給一位離異的相識女士介紹男友。本來感覺兩人挺般配,之前又做了挺多鋪墊。可見面之後,女方很滿意,男士卻委婉拒絕了。推測其中一條重要原因,就是女士的大姐始終參與其中,急著追問男方的經濟條件,又急著催要答覆,結果如此強勢的準「大姨子」,讓男士感到了壓力。
那位急性女士是做生意的,習慣了風風火火,三句話不離利益關係。她的實用與效率,讓親朋好友敬而遠之,誰都不願被人潛在地威懾。小時候的她,是個慢性子的小胖丫頭,整天在樓下打乒乓球,天性幽默有加,蘋果般的臉蛋上總掛著燦爛的笑容。後來下鄉歸來,又下海做了生意,就變身為雷厲風行的女強人──一舉一動目標明確,一分鐘時間,一點點人脈資源都不浪費。可快了幾十年,小錢大概賺了一些,生意卻遠談不上成功,兒時的可愛也一去不復返。原因之一,可能就是節奏太快,麻利到寡情,人脈都斷了。我想,她若是懂得很多事情要慢慢來,他人做決定需要時間,感情需要培養,也不會嚇走了那位男士,妹妹此次的緣份也可能還有希望。太快的人,常常欲速不達。有個80後姑娘結婚時感嘆說她是落後者,有的同學都離完婚了。
前不久有個朋友去南方探親時順便旅遊,行程安排滿滿,高高興興地出發。可剛走第二天就打了電話來,說是旅遊途中不幸鼻骨骨折,結果整個行程都在痛苦中度過。痛定思痛,她說,這事給了她一個警示:年齡不饒人,一定要讓生活節奏慢下來。以往,她的生活日程總安排得很滿,天天上班打兩份工,周末休息兩天,還得一天去公園鍛煉,一天去北圖看書,家務就忙中抽空。
節奏快,不一定意味著生活質量高。幾十年前知青下鄉,有人本想去農村接著鬧革命,卻發現天高皇帝遠的鄉村竟像是時間停了。沒有鐘錶,沒有電燈,下地看日頭,夜晚點油燈,家家土坯房。每天敲了鐘,老鄉慢悠悠地晃出來,下地裡去磨洋工,留著勁兒種自留地才使。老人蹭在牆根下曬著熱烘烘的太陽,看著滿地亂爬的孩子。長長的冬夜,全家盤腿在炕上搓玉米粒。再閒了,老爺們抽著旱煙侃大山,三國、水滸百說不厭;老娘們納鞋底子,姑娘繡鞋墊。大隊長派人找來遊走的瞎子,給鄉親們說書,工錢就是幾張烙餅。那會兒物質上是赤貧的,可處處山清水秀,飯桌上都是原生態的糧菜,家家老婆孩子熱炕頭,骨肉從來不分離。
再後來鄉下人懂了效率,窮怕了,掙錢的勁頭比城裡人還大。上世紀90年代第一次去大邱莊,看到是高大的工廠、漂亮的別墅邊上,就是烏黑發臭的河水。在北京天津近郊的一些村子走走,這樣的景觀不難見著。脫貧路上,除了金錢的數字,其他一概顧不上。原來以為中國農民最珍惜鄉情,卻發現他們如今在金錢面前照樣能六親不認。城市化的進程中,農民夢想靠宅基地神奇暴富,急著在宅基地上蓋房,寸土必爭,最後鄉下連種根黃瓜的地全沒了。除了陽光不能鎖住,所有撒了種子的地,恨不得全用大棚鎖起來。暴富與赤貧相映襯,是鄉村高效運轉的第一結果。
村裡最富的肯定是村幹部,他們有權買賣集體土地。祖宗留下的青山綠水,短短幾年就全都「造」完了。農田被賣給商人蓋房、造工廠,山賣了挖礦。多少年下來,山也禿了,水也髒了,土地被化肥、農藥毒化了。有人回老家,形容家鄉如今變得「滿目瘡痍」,童年時代清澈的小河早已變成了毒河。家家只剩下老人孩子留守,老婆老公一年見不了一次面,孩子生下來後幾年見不著父母。這樣的鄉村效率,換得的是GDP的高速增長。新農村運動,更讓鄉村日新月異,溫馨節能的傳統農家院,變成千篇一律的高耗能小樓。只有在心底,人們還回憶著昔日的悠悠田園時光,回憶那點兒珍貴的農人自由。
有時候走在街上,見到那些滿臉滄桑、神情麻木的農民工,總是揣測著,他們是不是比以前更幸福?現在他們掙的錢數,可是以前做夢都想不到的!他們曾擁有不需花錢的東西,比如親情,比如美麗的大自然,現在那些都成為最奢侈的。對土地的眷戀消亡了,速度催生了無根的一代。到城裡打工的農家後代,甚至羞於被稱做「農民工」。
城市的節奏更讓人炫目。城市已變得越來越陌生,在「保護」的口號下,老房子以大躍進的速度消失在推土機下,城市成為千篇一律的水泥森林。中國人花大錢去歐洲旅遊,看人家幾百年的老建築,卻毫不手軟地拆掉自己城市歷史悠久的老房子。20年來,中國的私人汽車的數量翻了幾番,成為世界最大的汽車市場。當德國等歐洲國家正在修建全封閉高速自行車道、騎自行車成為世界環保新風時,北京的馬路上卻堵滿了小汽車,成為醜陋的大停車場。大房子,私人汽車,成為衡量成功與否的標準。蓋房子、造汽車,最能增加GDP,高效製造出的數字背後,是城市水泥化,空氣污染,道路堵塞。
由於尾氣污染,北京的肺癌發病率已居眾癌之首。中國癌症病人增長的世紀速度幾乎與中國GDP的增長速度成正比,與留守兒童的數量增長、私人汽車的數量增長也成正比。在北京開汽車上班,每月停車、汽油費至少得花2000多元,相當於很多農民工的月薪。時間就是金錢,怎能不努力掙錢呢?
有「輪子上國家」稱謂的美國,曾因汽車普及城市擴張飽受距離之苦,現在很多美國人厭倦了依賴汽車的生活,喜愛上了步行街區,甚至出現專業網站公佈社區的「步行指數」,以供買房者參考。美國一些城市遠郊的大房子,售價已跌到成本價以下。只有12%的消費者對必須開汽車出行的大房子還感興趣。
有人深切懷念北京的自行車大軍的時代。那時雖然沒錢買汽車,可是沒有P.M 2.5,沒有每天兩小時的路程。那時天空瓦藍瓦藍,空竹嗡嗡作響。無事的午後,在四合院的濃蔭之下,泡上一大壺茉莉花茶。沒人在櫃子裡塞滿名牌服裝,沒人買得起LV,可是城市有自己的味道,空氣、水源都乾淨。以前多如牛毛的小街,老人走著就能串門。現在北京的馬路太寬了,只適合汽車的速度,行人不是緊著小跑,馬路就過不去。北京大躍進式的修路,換來的是「世界堵城」之稱。官員把刺激汽車消費,當成增加GDP的法寶,GDP是跟官位直接掛u的。汽車業大躍進,自主品牌的利潤率卻極低,某知名自主品牌生產一輛車的利潤只有132元,不如賣一件襯衫。
年輕人適應了量化生活。數字管理之下,有的同仁成了高產寫手,一天幾篇大稿子,全是上網一扒就完事。誰還為寫2000字去採訪半個月,誰還去細細琢磨選題思想?出稿那麼慢,飯都吃不上。乾脆把自己當成打字機,彈指之間解決房、車、吃飯問題才是硬道理。有個時期,我每個周末都要在電腦前忙碌,稍喘口氣就渾身不自在,就有罪惡感。後來看見年輕的同事沒幹幾年,血脂、血壓、肝臟都出了毛病,才猛然醒悟:逼自己太甚,要以縮短生命為代價!於是明白可以食無肉,衣無錦,行無車,無名又無利,卻不可無健康,還是慢慢地活吧!
於是容自己在陽光燦爛的上午,唱一會兒心愛的歌,翻翻新借的書,發一會沒來由的呆,細心整理一下桌子。突然想起來,小時候的理想,不就是過一種寧靜無邊的日子?那時候,唱歌、畫畫、捏橡皮泥,全無一絲功利,就是要玩屬於一個人的遊戲。太強太快的東西都令我害怕。懶人思想,原來潛伏在心靈深處。喜歡有很多時間,能供人慢慢消磨。一個人慢下來,能細細品味生命,政績慢下來,城市與鄉村未必不更美好。好在中國現在倡議「後富型發展」,即更看重社會平等而不是速度第一的發展模式。
人們忙碌半生拚命追逐時尚,倒頭來卻發現回到了起點。騎自行車,吃玉米麵,織毛衣,用扇子,保護老物件,這些「落後」的舊生活,原來價值不滅。我們只有一生,最好不為了數字而毀掉短暫的樂趣。有時候,進步的終點,就是盤旋而上又回到的起點。既然人生走不出那個圓,何不慢著點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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