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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在《最後晚餐》重演的時候
香港話劇團在黑盒劇場演出的《最後晚餐》，沒有明星助陣，沒有歌舞串場，全劇只有一個場景，大部分時間人物只有二人，聊的也只是些絮絮叨叨、瑣瑣碎碎、反反覆覆的家常話。然而，自始至終，觀眾鴉雀無聲，劇終之後，停頓良久始爆發出一陣熱烈的掌聲。究竟是什麼打動了這些見多識廣的觀眾？是什麼碰觸了他們內心深處潛隱的情感、讓他們深受感動或難以忘懷？ ■ 文：林克歡
劇中，女主人公林麗冰是一位年過四十的師奶，文化不高，相貌庸常，除了識煲老火湯外，別無所長。她遇人不淑，卻抱持一種嫁雞隨雞、隨遇而安的苟且態度。她無知到以為自殺能獲得大筆保險賠償金，糊塗到陪移情別戀、嗜賭成性的丈夫到澳門賭錢，結果人財兩空，只得將祖傳的唐樓居室抵押給了財務公司。她的兒子周國雄，七歲遭父親虐打，從此離家住到保良局。長大後當過各種低技能散工，生活朝不保夕。新近女友又別他而去，鬱鬱寡歡。然而就是這樣一對母子，在各自準備燒炭自殺之前，聚在一起吃了一頓「最後晚餐」，在無奈、怨恨、憤怒的齟齬中，不意碰擦出一絲絲親情與人性的微弱光芒。
小場景中的動人心魄
林麗冰是一位以往香港舞台上極少出現的角色。同是年過中年的師奶，她既不是熱衷於在網上聊天呻丈夫「無鬼用」、兒女「激氣事」的二十一世紀的中產師奶，也不是上一世紀七、八十年代牛頭角順嫂型的粗俗、巴渣的街市師奶。林麗冰是新時代的舊人物，是發達資本主義時代殘留的封建夫權家庭的犧牲品，自生自滅，無聲無息，與社會完全脫節。
這是一位毫無特色的、我們在菜市街角不難遇見的凡俗女子。然而要在舞台上呈現其毫無特色的特色，卻非易事。這需要演員在台詞的聲調、語氣、節奏和所有細小動作中拿捏得當與充盈飽滿的內在情感。扮演林麗冰的，是香港話劇團資深演員雷思蘭。這是我所見過的她在舞台上塑造的最為出彩的角色。全劇演來，不溫不火，情感內斂。在不顧兒子的反感，不厭其煩地勸說他搬來唐樓居住的近乎癡頑的執著中，在兒子發飆掃落一桌飯菜之後忙不迭地收拾殘局的歉疚與包容中，甚至在數落薄情寡義的丈夫該被毒死、被雷公劈死、被夾手夾腳推落街……一連串有口無心的詛咒中，在在讓人感受到她那愚頑、執拗中的質直、純樸，悲傷、怨詈中的寬厚、善良。無論現實如何嚴酷無情，不管往事如何不堪回首，兒子始終是她決意辭別人世之前唯一的牽掛。有牽掛，有溫情，也就有眷戀。
同樣感人的是兒子周國雄，面對生命的枯窘，在拋卻了許多對現實的迷戀之後，仍有所不捨。當他提著林麗冰準備燒炭自殺的炭包，從廚房徑直走到廳堂，久久不發一言地凝視著他的母親，與地獄只隔一步之遙的周國雄，要死命阻止母親邁向黑暗的深淵。這無聲的一刻，動人心魄，融涵著太多的未曾訴說、無從訴說的深情話語。對觀眾而言，此時此刻，無論是當下的震撼，還是形而上的追問，都溢出戲劇場景之外。
平實描摹生活的悲情
《最後晚餐》的編導者鄭國偉、方俊傑，均是出道未久的戲劇人。如何遊走於虛實之間，如何在言說與沉默之間做出微妙的安排，容或不那麼熟練，不那麼老辣。然而他們自有自己獨特的視角與敏銳。他們將目光投向有意無意被忽略、被遺忘、被邊緣化的人群，展現一個我們置身其間卻習焉不察的沉默的世界。一種和平年代卻並不和平的生存環境，一種歷歷在目的充斥於性別、婚姻、家庭的可見與隱性的暴力，一種大肆揮霍的富足社會的精神貧困，而這正是花團錦簇、燈紅酒綠的東方之珠背後的景色。
頗值得讚許的是，年輕的編導者摒棄了以往大多數描摹本土生活的通俗劇的浪漫煽情，也不賞識新老左翼戲劇家倫理上的焦慮。他們只是平實、不動聲色地狀寫被甩出生活軌道者的不幸、悲哀與無助。他們無意提供救世良方，也不以虛幻的美好結局愚弄觀眾。他們以平靜的敘述，攪亂我們平靜的心境。我們坐在劇場裡，自然明白這一切只不過是編導者創造性的虛構，然而卻未必沒有現實的對應物。我們的不平靜，甚至可以說與居高臨下的人道同情或貴族式的憐憫無關。喜歡林麗冰也好，不喜歡林麗冰也罷，你都明白這個站在你面前一個半小時的女人和她的痛楚，關乎一個資本主義經濟過度成熟的城市結構性的痼疾。
在易卜生《玩偶之家》一劇的結尾，劇場裡迴盪著娜拉離家出走時那一聲沉重的撞門聲。正像魯迅先生曾經發問的：娜拉出走之後怎麼辦？《最後晚餐》的劇名，可以說是普通的直敘，也可以說是暗含嘲弄的反諷。編導者將問題留給自己、也留給觀眾一齊去思考：「最後的晚餐」未必是「最後」，林麗冰們和她們的子女將如何生活下去呢？
最後晚餐
時間：9月13至16日，18至22日 晚上8時
9月16日，22至23日 下午3時
地點：香港話劇團黑盒劇場（上環文娛中心8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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