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輝
說到「遊」的美學基礎,我第一本啟蒙書是宗白華的《美學散步》,在我看來,林年同《鏡游》論及中國電影,理論基礎也是來自《美學散步》。宗白華用隨筆的方式書寫,細說中國美學中「遊」的諸種觀念,當中涉及意境、節奏、造化,關乎胸襟、物我乃至和諧等範疇。
宗白華談及中國詩畫的「空間意識」,引嵇康所說的「俯仰自得,遊心太玄」,這是用心靈(而不是僅僅憑肉眼)觀照空間。劉勰《文心雕龍》說:「目既往還,心亦吐納。」古典詩人既俯且仰,也是用心靈感悟世界,諸如王羲之《蘭亭詩》:「仰視碧天際,俯瞰綠水濱。」《蘭亭集序》:「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遊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
遊目四顧,既俯且仰,蘇東坡說:「靜故了群動,空故納萬境。」空是心靈的空間、容納萬物的的空間,這個境界開啟了道家美學與禪境。宗白華又說,中國畫家有「三遠」的說法,郭熙《林泉高致.山川訓》說:「山有三遠:自山下而仰山巔,謂之高遠。自山前而窺山後,謂之深遠。自近山而望遠山,謂之平遠。高遠之色清明,深遠之色重晦,平遠之色有明有晦。高遠之勢突兀,深遠之意重疊,平遠之意沖融而縹縹緲緲。其人物之在三遠也,高遠者明瞭,深遠者細碎,平遠者沖淡。明瞭者不短,細碎者不長,沖淡者不大。此三遠也。」這不是西洋的透視法,而是中國的流動視點。
「遊」有時和「興」相關,「興」字有不同用法,例如遊興、乘興、盡興、興之所至。詩之「興」與遊之「興」,過程本身很重要,例如《世說新語》中的一個故事:「王子猷居山陰,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詠左思《招隱》詩。忽憶戴安道:時戴在剡(浙東地名),即便乘小船就之。經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來,興盡而返,何必見戴?』」 這是寄「興」於「遊」,從而反照出「晉人之美」。
我又想起克里福德(James R. Clifford)的《二十世紀晚期的遊與譯》,此書既談「遊」,也談「譯」:「遊」是「文化旅行」,從一個地方遊走到另一個地方;而「譯」則與「易」的意義相近,指向「文化遷移」,文化的易地而處。「遊」與「譯」的關係相當複雜而豐富,其中關乎時間、空間、記憶、地方、帝國、社會、階級、航海、殖民、傳教、商貿、朝聖、移民等等。
克里福德又談到所謂「史誇托效應」(Squanto effect)。話說十七世紀二十年代,正值麻省普利茅斯一帶創建英國清教徒朝聖制度的時期,史誇托乃當時的印第安人,他的工作就是接待來自各地的朝聖客(及移民),幫助他們度過寒冬。史誇托其人其事,正好說明歐洲人尋找「新世界」的遷移史,以及新世紀的演化歷程。他認為二十世紀的「遊」與「譯」,不僅僅反映人群在空間上的移動痕跡,更深刻的意義在於觸及社會內部的文化構建,從而開顯地方上的「文化遷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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