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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 磊
雪是從窗戶裡走進我的屋子裡來的。撕開窗簾，我看到它憂鬱的神色，灰頭土臉。
很多年前，那時我還很小。住著黃泥建築的屋子，那屋子很是低矮。屋頂是草把子搭起來的，上面頂著灰瓦或麥草。
一個村莊吧，也就那麼三五十戶人家。下雪的時候，糊窗戶的白紙透亮，早晨五點鐘就能照亮整間房子。後來讀小學，老師教導我們，稱古時候有個叫孫康的人，家裡貧寒。他家裡買不起蠟燭，寒夜裡就跑到雪地裡去讀書。那時候很多同學對此是信以為真的，那時的孩子很勤奮，且相信個人的奮鬥足以改變命運。
下雪了。鄉村的狗偶爾會叫那麼幾聲，它的聲音瞬間傳遍了整個村子。但，那聲音是虛幻的，給人不真實的感覺。然後，會有三三兩兩的孩子從泥屋子跑出來。他們穿著棉猴，那是一種帽子和上衣連在一起的冬裝。然後他們在雪地裡撒歡，奔跑的時候，活像一隻隻小猴子。
冬天最飢渴的是麻雀們。這些鳥兒，每到雪地的早晨，就飛出來站在人家屋簷下嘰嘰喳喳。又或者，它們會從屋頂上飛下來，到草垛的邊上去翻撿一些吃的。
孩子們是雪的對頭。他們進幾步，雪就退幾步。他們跑得快了，雪化的速度就快一些。當然，事情有時候也會例外一些。那時候，雪往往下得特別大。孩子們會跑到街上來，他們用竹製的大掃帚掃開一片乾淨的平地來，玩一種叫做「打臘子」的遊戲。——如你所知，那不是今天在汽車上拋光的遊戲。他們拿出兩截木棍來，一截比較長、比較粗，另外一截比較細、比較短。然後，年長的孩子會用刀子把較短細的一截木棍削尖了，在地上劃個槓兒，用長而粗的一端磕較短的木棍兒，待其跳起來時，攔腰擊打出去。
那較短的木棍兒，喚作「臘子」。但我總懷疑這是「辣子」的訛音，因為那較短的木棍兒兩頭都被削得尖尖的，形如辣椒，分明就是湖南話裡的「辣子」。
下雪了，孩子們把地上厚厚的雪掃乾淨了，又從屋子裡拿來大竹篩子，反扣在地上。用一根玉米棒芯子支撐起來，再拴了繩子，在竹篩子下面撒下糧食，等麻雀來吃。這把戲，江南江北的孩子們都喜歡玩。有興趣的，可以去看周樹人的散文，裡面有具體的玩法。
麻雀是鳥群中的呆子。牠們喜歡成群結隊，追逐著到竹篩子底下吃糧食。在秋天的時候，牠們到穀子地裡去吃穀子。看守的人們會綁了稻草人嚇唬牠們，像人一樣，麻雀們也是飢不擇食的。即使面對死亡的威脅，牠們還是會奮不顧身地撲進穀子地。人們不耐煩了，大家找來土槍。那是一種一次可以噴出一大把鐵砂子的長桿的大傢伙。農民開槍之前，會吹個胡哨，然後看到密密麻麻的麻雀從穀子地裡飛起來。槍響後，狗會「嗖」地躥進穀子地，搜尋獵物。
成年以後，我發現人與人之間的食物鏈，與麻雀和人之間的食物鏈關係並沒有多大區別。也曾因此暗暗傷心。
雪下了。牠們從天而降，說著夢話，一路走來，直到天明。我拉開窗簾，看到牠們灰色的小臉。那是被鄰居家的煙煤燻黑的。這樣寫的時候，有孩子站出來表示反對。他們說，那是城市的空氣污染所致。我聽了，因此多了幾分沉默。
「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那是農耕時代的風景。這風景，已經漸漸地消逝了，離我們越來越遠了。早晨起床，出門去上班，看到馬路上雪已經化了個乾乾淨淨。
一切，就像沒發生過一樣。
一切，都按部就班。
倒是昨夜雪在我窗外摩擦著玻璃的美好，像是一個童話。或者，像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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