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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犁河谷風光。 網上圖片
況 璃
新疆伊犁河谷,有一片密密的樹林,遠遠望去,是一軸潑墨的丹青。羊兒從密林中蹦出來,牛群悠進去,枝葉深處,坐落著一個小村。
那村子,彎彎成一張弓繃在伊犁河岸邊,像隨時都可能彈射出去。陽光鍍亮清凌凌的水面,倒映著天山托木爾峰潔白的雪冠,風,沿著馬蓮花襯映的河彎微微地吹出來,令人心醉。
小小村莊,散住著四十多戶俄羅斯族農家,門前屋後植有蘋果、核桃和杏樹,曲折的村路上,不時有運貨馬車的銅鈴搖過,也閃動著金髮碧眼的俄羅斯少女的倩影,唇邊流下的鄉歌、清亮而又細潤,多麼流暢優美的旋律!俄羅斯人有愛清潔癖好,屋裡留不得灰塵,門楣擦得閃著漆光。遮陽蔽日的葡萄架下,小貓小狗已養得溫善,躲在牆根裡嚼一塊油囊。村人喜好歌舞,禮拜六黃昏,村南的麥場上往往興起傳統民族舞會。月滿東山樹頭,風吹岸邊細浪,整個伊犁河谷就醉眼惺忪地睡在他們奔放明快的音樂和歌舞裡了。
就是那美麗村莊,就在十多年前,我與另兩名文學青年被新疆維吾爾自治區作協安排到此體驗生活,同去的小劉小李一個生在江南水鄉,一個生在五羊城內,我卻來自「天府之國」的四川,南方人矮小的身材和白皙的膚色,與塞外異族漢子剽悍體魄形成鮮明對比,我被安排住在村長湯斯坦奧庫斯.亞歷山大家裡,他五十多歲年紀,黝黑的臉如一截錚硬的杏木,輪廓分明的高鼻子很富有雕塑感。剛見面,他拉著我的手笑著說:「嘿,好坯子,不過,要成為一匹烈馬駒子,還得到草原馳騁。你就跟我兒子一起摔打吧。」說著,從他身後鑽出來一位十五六歲的少年,他叫尼利克斯,栗色的頭髮,白皙的膚色,微翹的嘴唇長出了黃絨毛,劍眉下棕黃色的眼睛透出友善。身體結實得像一匹烈馬駒子。我微笑著向他打招呼,他也微笑著搶著幫我拿簡單的行李。我們便在一起度過了值得回味的時日……
西北的初春,寒風呼嘯,烏鴉冷縮在柏楊樹梢。那天我與尼利克斯趕馬車到十餘里外去割蘆葦(新疆人用它來搭窩棚),蘆葦被冰層凍著,人一踩就陷下去,冰凌劃破皮肉,白白翻開卻不見血。「冷嗎?」尼利克斯操著半生不熟的漢語關切地問。我點點頭。「下次還來嗎?」我說:「來一次也夠回味一生。」不知是我尷尬的神態,或是回答本身逗得他瞇著那對棕色大眼大笑不止,那笑聲純真得讓人心顫。我在鋪開的羊皮大衣上坐下,穿上備用的羊毛氈靴,再塞滿胡麻草,尼利克斯保護神似地用蘆葦堆住我。只見他從懷裡掏出小瓶烈性白酒一揚頭喝下,唱起了俄羅斯民歌,歌聲傳遍了整個伊犁河谷。等我們拉著一大馬車蘆葦回村時,已是雞啼三更,村民們手舉火把在等著我們。夜色裡,一朵朵火光閃閃爍爍,燃燒著真誠善良之心,我只覺得眼睛濕濛濛的……
這俄羅斯村莊總以它的古樸和淳厚低吟著,無論你是否同一家族、何等身份,只要置身其境,無不為這裡人們的真誠善良所感染,使你人性得到洗禮,靈魂得以昇華!生活在這裡,總是安穩溫和。夕陽從山腳沉下去,月亮沿樹梢漂起來,汲水的村姑像彩雲浮出屋子;田野上,農夫們早鋤晚耕,牧童的鞭聲在石榴樹下流傳。這鄉間的情韻,這鄉間的景色,我們雖未跨出國門,卻有置身異國他鄉之感。雖如此,但與俄羅斯人交往那份親情,使我常在遙望天邊彩雲底下的父母家鄉時,也覺此地不是家鄉勝似家鄉。
不幾天,我們就在村裡結交了許多朋友,家裡每有宰羊什麼的,便邀我們共餐,我們也教他們的孩子看圖識字。村莊的俄羅斯村民使用的是俄漢兩種語言,據說,他們的祖先是從高加索遷徙這裡,一百多年過去了,他們既保留了原有的民風民俗,又與新疆各族人民水乳交融。從這特定的環境裡,我咀嚼著這牧歌式的生活,腦子像湧進了精靈,淌出了串串文字……
轉眼間我們要回城了,小村的男男女女敲起手鼓,彈起六弦琴為我們送行。站在伊犁河堤上,回首炊煙朦朧的小小異族村莊,我們體驗到的不只是普普通通的生活,而是不屈的理念。在送別的人群中,我一直在尋找著一張熟悉的面孔。就在我們走過河堤,鑽進作協接我們的汽車時,我的衣服被人拉住了。我轉過身,親愛的少年朋友尼利克斯怔怔地站在我面前,眼眶紅紅的;他聽說我們要離開,尼利克斯一大早就上山採松籽,當他把一大包松籽塞在我懷裡時,我感動得與他擁抱起來。
離別,是最不能收住纏綿的,我搜尋了半天,將一隻隨身帶的軍用水壺送給尼利克斯。軍用水壺帶著我的心意留在遙遠的小村莊,它帶去了我最美好的祝願!
回城的汽車駛出了老遠,尼利克斯舉著那隻軍用水壺還在向我們揮手告別,那身影彷彿在我心靈裡定格成一幅風景,一尊絕美的永恆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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