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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茗煙。 網上圖片
王兆貴
在古裝戲劇中，大凡書生出行，身後總有一背篋或挑擔的跟班隨同，其扮相或是總角朝天，或是束髮為髻，天真爛漫，頑皮可愛，是為書僮。《紅樓夢》中的茗煙，就是寶玉的貼身書僮。作為配角，茗煙戲份不多，但他一出場，就捲入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為全書故事的進一步展開，鋪設了一條關聯性很強的複線。如果說，《紅樓夢》最隆重的場面是元妃省親，最嚴酷的事件是抄檢大觀園，最淒涼的情境是黛玉焚稿，最有趣的故事是劉姥姥進榮國府，那麼，最熱鬧的橋段就是茗煙鬧學了。
這天，寶玉與同窗秦鐘約好，一塊兒去家塾上學。這所距府邸一里之遙的私立學堂，乃賈氏祖上創辦的義學，專供本族及親眷子弟讀書，學費由族中有官爵的人按薪俸多少捐助，擔任校長兼塾師的是賈瑞的爺爺、也是當下賈府輩分最高的儒學耆宿賈代儒。寶玉對經義八股之類的修習並無多大興趣，因有秦鐘友情相伴，心情便大不同了。學中弟子參差不齊，免不了行止不端者混跡其中。就說那個呆霸王薛蟠吧，他來這裡並非真心求學，而是另有所圖，新鮮勁過後，便不大來學中應卯了。大約是他的流風未泯，當寶玉和秦鍾這對玉女般的金童入學後，便有同好「嚶其鳴矣」，「或設言託意，或詠桑寓柳，遙以心照」。這情形被幾個妒意在心的同窗看在眼裡，便於背後擠眉弄眼，造謠生事。其中，薛蟠的哥們金榮鬧得更起勁一些，逮著秦鐘與香憐戶外拉話的機會，刻意起哄，百般羞辱。
可巧這天代儒有事，留下一句七言對聯作業就回家了，將學中之事交由賈瑞代理。秦鐘與香憐受到金榮羞辱後，憤憤踅回教室向賈瑞告狀。賈瑞心有偏私，自然不會主持公道。這讓金榮愈發得意，且又添油加醋地編排了許多閒話。金榮只顧搖頭咂嘴逞能，不料卻觸怒了另一個人物賈薔。賈薔與秦鐘的姐夫賈蓉最是要好，見賈蓉的小舅子被人欺辱，本想挺身而出打抱不平，轉念思及金榮、賈瑞等都是薛蟠的人，弄不好同薛蟠傷了和氣，於是裝作解手，到外面把茗煙叫到跟前，如此這般地挑唆一番。茗煙是個一點就著的炮筒子，聽說金榮欺負秦鐘，且干連寶玉在內，便一頭闖進學堂找金榮算賬。金榮雖說是寧府旁親，好歹也是賈璜的內侄，根基不深也是主子。作為奴才，茗煙理應尊稱相公，這次卻出言不遜，張口就喊：「姓金的，你是什麼東西！」說著，上前一把揪住金榮，半是叫板半是挑釁地說：「你是好小子，出來動一動你茗大爺。」因為是寶玉的跟班，茗煙免不了有些仗勢托大。言語間口沒遮攔，什麼難聽說什麼。茗煙突然發難，把金榮的臉都氣黃了，也把滿屋的子弟驚呆了。
賈瑞見事不妙，趕忙出面制止。可這學中子弟魚龍混雜，且按關係親疏分作兩派，賈薔向著秦鐘，賈瑞偏袒金榮。風波乍起，還只是茗煙與金榮對陣，很快便蔓延開來，支持者、反對者以及看熱鬧者一併起哄，口舌之快也升級為拳腳之勇。於是乎，這壁廂呼朋喚友，那壁廂拍手助威。一時間，硯飛書散，墨濺茶流。舞竹板的，掄門閂的，揮馬鞭的，蜂擁而上，整個學堂亂成一鍋粥。賈瑞急的攔一回這個，勸一回那個，可憑他那德性，又有偏心眼，哪裡能鎮得住？
外邊幾個成年僕人聽見裡邊作起反來，忙都進來一齊喝止。問起原委，各說各的理，沒個結果。被趕到門外的茗煙，仍是一副不服輸的架勢，趁機揭金榮家世的老底，奚落其姑媽的為人。到底是寶玉這方吃了虧，先是茗煙挨了金榮一板子，秦鐘的腦袋又被金榮的板子碰破了皮。於是，寶玉便不依不饒地要拉馬回府告狀。經過反覆調停，硬逼著金榮向秦鐘磕了頭，這事才算暫時平息。事後，儘管餘波未平，兩下裡都想出氣，但終究沒能掀起多大風浪。
茗煙，也叫焙茗，書中評價他是「寶玉第一個得用的」。「得用」是個通俗字眼，意思是說，用起來得心應手。茗煙的「得用」，不僅在於「得力」，更在於「得心」。就像《西廂記》中紅娘對鶯鶯一樣，茗煙對寶玉的心思揣摩得一清二楚，並辦了不少寶玉想辦卻不好辦的事兒。他見寶玉心內不自在，就從外邊買來許多閒書供寶玉解悶，於是便有了「西廂記妙詞通戲語」；他見寶玉對鬼神之類的戲曲不感興趣，就說要引領寶玉去城外逛逛，於是便有了「情切切良宵花解語」；他隨寶玉去水仙庵私祭亡靈，並不知追思的芳魂就是金釧，卻能通過自編的禱詞說中寶玉的心意，因此便有了「不了情暫撮土為香」……從這一系列事件中，我們不難看出：知寶玉者，茗煙也。一如茗煙自訴：二爺的心事，我沒有不知道的。可以說，比起襲人、黛玉乃至王夫人、賈母這些至親至近的人，茗煙更了解寶玉，更理解寶玉，更能幫上寶玉的忙，堪稱是寶玉的「第一小廝」。
在《紅樓夢》諸多人物中，茗煙雖說只是一個小角色，但其鮮明的個性和突出的表現引人注目。作為一個文學形象，有人討厭他，罵他是「狗仗人勢的小豪奴」；有人欣賞他，誇他是「寶玉叛逆思想、叛逆行為的同情者和支持者」。茗煙雖然狡黠、機靈，甚至還有點張狂，但也不過是個不諳世事、膽大調皮的頑童。他處處為寶玉著想，事事護著寶玉，也是封建時代一個奴僕應盡的本分和義務，我們既不能用現代眼光乃至階級鬥爭觀點苛求茗煙，也毋需看在寶玉的份上偏袒茗煙。將其視作豪奴惡僕，未免言之過重。將其視作叛逆同盟，實在是高估了他。這樣的概括儘管昇華了茗煙的精神境界，但卻不見得就是茗煙的悟性和自覺。撇開個人的好惡知人論世，還是脂批「賊茗煙」來得中肯一些，僅用一個「賊」字，就把茗煙大膽、狡黠、頑皮、可愛的心性刻畫殆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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