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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兆貴
在傳統戲曲舞台上，有一出保留劇目叫《打金枝》，包括京劇在內的全國地方劇種幾乎都有展演。「金枝」一詞是皇室子嗣的專有稱謂，這裡是指唐代宗的女兒昇平公主。那麼，是什麼人吃了豹子膽，敢打皇帝女兒呢？這個人叫郭曖，官拜駙馬都尉，大唐名將郭子儀的兒子。
在我國歷史上，駙馬爺固然風光，但畢竟處於賓從地位。在皇權遮天的陰影下，即便與公主琴瑟不調，也只能忍氣吞聲則個，怎敢對金枝玉葉實施家暴呢？昇平公主缺席公爹壽誕於倫常有虧，換作別人也不高興，但還不至於動手，郭曖之所以敢打「金枝」，與他父親煊赫的地位有很大關係。否則，他酒膽再壯也會有所顧忌的。
郭子儀地位到底有多高，權勢到底有多大呢？有兩個典故也許足以服人。一是說郭子儀平叛勝利後班師還朝，皇上親自為他卸甲；一是說郭子儀一家高官，七子八婿前來祝壽時笏板堆滿了床榻。在封建朝堂上，位高權重的將相風光一時並不難，難的是將無尚榮寵保持終生。郭子儀做到了，他歷事玄、肅、代、德四朝，不僅生前備受寵遇，而且死後累享殊榮，就連墳墓也被特許破例加高一丈。歷朝歷代的史官、史書以及帝王將相對其讚譽有加，後世的官員們無不奉其為楷模。《資治通鑒》在採納《舊唐書》、《新唐書》評價的基礎上，將郭子儀一生功業概括為：「天下以其身為安危者殆二十年，功蓋天下而主不疑，位極人臣而眾不嫉，窮奢極欲而人不非之，年八十五而終。其將佐至大官、為名臣者甚眾。」這樣的評價，翻遍史書絕無僅有。那麼，歷史真相如何呢？
「天下以其身為安危者殆二十年」，這話大致不錯。郭子儀戎馬一生，屢建奇功，力挽李唐江山於既倒，舊唐書稱他「再造王室，勳高一代」。這話原本出自唐肅宗之口，看來並不誇張。「功蓋天下而主不疑，位極人臣而眾不嫉」，這兩句就值得推敲了。收復兩京之前，戰事尚在進行中，唐肅宗李亨就開始犯愁了，他對李泌說，「今郭子儀、李光弼已為宰相，若克兩京，平四海，則無官以賞之，奈何？」言外之意是：他們的功勞再大下去，朝廷就容不下了，總不能禪讓他們當皇帝吧。什麼叫功高震主？這明明是有了心病，怎麼能說不疑呢？如果說郭子儀第一次被解除兵權是因兵敗相州所致，那麼他被罷免副元帥之職，充任肅宗山陵使，督建皇陵，則是屢遭詆毀的結果。嫉妒並進讒郭子儀的人不僅有奸宦李輔國、魚朝恩、程元振，還有宰相元載，唐代宗李豫若真不疑他，怎麼會讓他坐冷板凳呢？由此可知，郭子儀的功業並非「主不疑」、「眾不嫉」，只是被他小心翼翼地化解了而已。
在郭子儀看來，化解的最好方法就是把自己全身心地袒露於光天化日之下，讓眾人有眼可鑒，無嘴可說。他府上的大門鎮日洞開，什麼人都可以自由出入。郭子儀的家眷正在梳洗打扮，有部將、屬員前來拜謁、稟報或辭行，郭子儀不但不讓她們迴避，還讓她們端茶倒水遞手巾。家人不解，他笑着解釋說：你們都沒想到吧？咱家吃官糧的馬五百匹，吃官飯的人上千。進無所往，退無所據。假若森嚴壁壘，內外不通，一旦有人結怨，誣我不軌，其中再有貪功嫉賢之人坐成其事，咱全家就會被碎為齏粉。到那時，就是咬着肚臍後悔都來不及了。現今院落蕩蕩，四門大開，即便有人想要羅織罪名也沒證據，我為的就是這個啊。
郭家大院妻妾姬侍成群，來人多不迴避，唯獨對大臣盧杞例外。史書上說，盧杞那張臉就像藍精靈似的，人們都視他如鬼。因此，每當盧杞來訪，郭子儀都要屏退陪侍的姬妾。面對家人的疑惑，郭子儀解釋說，盧杞這個人，外貌醜陋而內心陰險，女眷見了他必會發笑，他焉能不記恨在心？一旦他大權在握，咱家一個都活不成了。不久，盧杞做了宰相，果然大肆誅除異己，只有郭家得以倖免。比盧杞更難纏的，是專權跋扈的奸宦魚朝恩。魚朝恩妒嫉郭子儀的軍功，屢進讒言阻止皇上重用他，總想找機會擠兌他。魚朝恩邀郭子儀同遊章敬寺，人們都認為魚朝恩沒安好心，勸他不要去，非去不可也要多帶扈從，最好內穿鎖子甲之類的護具。郭子儀執意前往，只帶了幾個僕人，也沒穿什麼鎖子甲。魚朝恩見郭子儀這副樣子，感到很奇怪。郭子儀就說，您不知道吧，外面謠言中傷我倆的交情。這次來，還聽說您要加害於我，但我根本不信。說着解開外衣，您看看，我裡邊什麼護具都沒穿。魚朝恩哭着對郭子儀說，若不是郭令公您這樣寬厚的長者，這種謠言能不讓人起疑嗎？！這兩件事加起來有一說，叫作「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溪」。
能堵住眾人的嘴，不一定能穩住皇帝的心。為了讓皇帝放寬心，郭子儀每次出征歸來，都及時向朝廷交出兵權。好容易前方戰事和緩了點兒，就有人告郭子儀謀反，皇帝放心不下，就詔令他回朝述職。不管在哪裡，只要他一接到詔書，就立馬回到皇帝跟前。皇上見他風塵僕僕的樣子，哪裡還好意思懷疑他呢？《新唐書》讚揚他：「及大難略平，遭讒甚，詭奪兵柄，然朝聞命，夕引道，無纖介自嫌。」一個功勳之重、威望之高、際遇之奇、福澤之厚遠在他人之上者，能做到「主不疑」、「眾不嫉」，談何容易？
「窮奢極欲而人不非之」，這句話就更值得琢磨了。人們眼中的好官，哪個不是廉潔自守、清正無慾，怎麼可能是窮奢極欲之輩呢？郭子儀並非被物慾所吞噬的人，他所以要「窮奢極欲」，就是要防備別人「非之」，防備皇帝「疑之」。說穿了，他這是做給別人看的，以表白自己沒有野心。一個蓄有「十院歌姬」的人，怎麼會戀棧權力呢？在封建官場上，面對嚴酷的生存法則，「窮奢極欲」也是一種選擇，甚至是很明智的選擇。如此一來，皇帝也就不會「疑之」，眾人也就不會「非之」了。
人一生要經歷數不清的選擇，人生的歷程就是由無數個選擇連接起來的。有些選擇無關宏旨，有些選擇卻事關生死。在我國古代，那些躋身宦海，站在風口浪尖上的人，活得並不輕鬆。沒功時拚命建功，官小時奮力進身，功多了，官大了，又擔心大禍臨頭。與功成名就相伴而來的是莫測的風險，選擇不慎，就有可能跌入深谷，甚至身首異處。李白詩云：「吾觀古來賢達人，功成不退皆殞身！」像范蠡那樣的識時務者選擇的是離開。像郭子儀這樣選擇不離不棄能夠終其一生無大禍，實屬不易。但是，處處賠小心，事事裝孫子，不惜以「窮奢極欲」來偽飾沉淪，以「自污」求自保，正常嗎？靠偽飾換來所謂的善終，不能不說是歷史的悲哀。其實，更不正常的是封建官場秩序，是畸形的官場生態倒逼和催生了郭子儀這樣的「怪胎」。請原諒本文在這裡用了「怪胎」一詞，但這只是對歷史解讀的需要，並沒有對郭子儀不恭的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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