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中國生態主義者的瑞士之旅(上)
王曉鏵
2014年10月11日清晨六點,蘇黎世國際機場寬闊的大廳裡熙熙攘攘,剛辦完入境手續的我隨着人群緩緩行進。在這個超級鳥巢的出口處,輾轉找到了前來接機的中國留學生。坐在開往市區的公共電車上,天色逐漸變得明亮,晨曦下的瑞士風貌像連環畫般依次展開,初來瑞士的我望着窗外不斷閃過的綠樹、房屋、行人。一個中年男子走過來,好奇地發問:「你是記者嗎?」
這個話題有些突兀。我都感到迷惑。中年男子身上散發着淡淡的酒氣,滿臉真誠地望着我。片刻之後,終於反應過來的我連忙回答:「不是。」提問者笑着離開了:「我想問的就是這個。」
若干天後,在蘇黎世郊外漫步的我回憶起這個場景,終於理清了線索:或許是看到我帶着相機,又不時觀看窗外的世界,那個微醺的本地人才把我當作記者了。的確,坐在車上凝視窗外的人不是初來的訪客,就是以觀察和記錄為業者。這個誤會說明我看上去不像外地人。的確,作為一個生態主義者,經常在地球村中行走的我已經習慣了國際化的語境,熟諳融入當地生活的技巧:投入到差異之中,參與差異的遊戲,享受差異帶來的快樂。
對於熱愛差異的人來說,瑞士是個理想的目的地。面積不過4萬多平方公里,但匯聚了著名的阿爾卑斯山脈、萊茵河、1,000多個湖泊。只有800萬人,卻分為德語、法語、意大利語、羅曼語四個大區,擁有多元的文化形貌。除了四種基本語言外,你在大學、商業區、書店裡經常可以聽見英語乃至漢語、韓語、俄語。只要有人群聚集的地方,縮微的聯合國隨時會誕生。在這個實行聯邦制的國家裡,人們已經習慣了差異的存在。正是得益於這種多元的文化語境,我才有機會到蘇黎世大學(Universita Zürich)東亞學院講課。
蘇黎世大學成立於1833年,培養出愛因斯坦、薛定諤、威廉·倫琴等12個諾貝爾獎金獲得者。在這樣的著名學府中,1968年組建的東亞學院並不算聲名顯赫。不過,對於熱愛中國文化的人們來說,它卻因擁有瑞士最大的漢學中心而獨具吸引力。其中,由洪安瑞教授(Andrea Riemenschnitter)領銜的漢學研究團隊是個多元的共同體:成員分別來自德國、俄羅斯、瑞士、波蘭、中國(內地和香港),可以時刻展開不同文化主體的對話。他們既研究中國古代的語言、文化、思想,又密切注視中國文化的當下動態。出於對差異的尊重,他們關注的對象涵蓋了官方與民間、主流與邊緣、傳統與先鋒。其中也包括了中國正在崛起的生態文化。出版過《生態批評》的我也進入了他們的視野。兩年前,我突然接到來自蘇黎世大學東亞中心的電子郵件,信中提到我對生態批評和生態美學的研究獲得了洪安瑞教授的關注,後者希望能邀請我去講學。對於這樣的邀請,我並不感到陌生。2002年,一封來自美國克萊蒙特大學的電子郵件促成了我的首次國際出訪。此後,同樣的學術因緣將我帶到了英國、韓國、台灣。在這些不同地域的大學裡,我分別用漢語和英語介紹中國的生態主義運動。由於這些經歷,著名旅美學者王治河幽默地稱我為「中國生態文化大使」。
經過複雜的程序,我終於抵達了坐落於綠樹叢中的蘇黎世大學,走進東亞學院五層半的淡黃色小樓。在這座樸素的建築內,我見到了洪安瑞教授領銜的團隊,發現他們對中國文化界的熟悉程度超過我的想像:當我隨機提到魯樞元教授以及一些作家和學者(如我的同事曹征路和張曉紅)的名字時,他們的臉上常常露出會意的微笑。不過,這不意味着他們同樣熟諳中國生態文化。洪安瑞教授寫過題為《當代文學的綠化》(The Greening of Contemporary Literature)的論文,注重對作品(如余華和賈平凹的小說)進行生態分析,但其他成員則各有各的研究志趣。譬如,熟悉魯樞元教授的那位學者是德里達的粉絲,專門研究後者的幽靈概念,寫過《陶淵明的幽靈》的魯老師因此被納入她的搜索範圍;當我提及魯樞元老師在漢語生態文化界的鼎鼎大名,她坦承自己並不知情。根據這種情況,我決定全面介紹中國生態文化,不僅講理論,而且涉及詩歌、報告文學、戲劇;既重視名家和主流作品,又推出草根人物和邊緣文本;總之,要在總結共性的同時敞開差異。為了準確表達自己的意思,所有的講義都同時具有英語和漢語兩種形式。準備工作漫長而艱辛,曾因過度疲勞而生病。好在學術界和文學界的前輩和朋友非常支持我的工作。程相占教授專門寄來了他與伯林特等西方名家合寫的雙語專著,王治河先生提供了他有關生態後現代的最新論述,于堅、馬永波、阿紅(侯良學)、姜長榮等人則提供了自己詩作的英語譯文。由於這些彌足珍貴的思想資源,我的講義最終成形為多元共生的語言聯邦。
講座和隨後的工作室持續三天,我的思路也輾轉於不同的語言共同體之間。學生的人數不算多,但來自德國、瑞士、俄羅斯、以色列、波蘭和中國,具有多元化的人文背景。他們提出的問題時常具有挑戰性。為了做出響應,為師者必須時刻進入對話模式。這是一種精神上的差異之旅。它使我感受到了巨大的文化張力。在講課之餘,我常常站在蘇黎世大學所在的山上俯瞰市區,欣賞這個由河流、古堡、樓房、教堂、樹木、噴泉、道路組成的共同體。儘管偶爾有汽車發動機的吼聲傳來,但這個以富有著稱的地方依然稱得上生態城邦:市區內沒有摩天大樓,質樸的多層樓房構成了建築家族的主體,教堂的尖頂是最接近天空的存在;公共電車的鐵軌貫穿市區的主要道路,形成一個綠色交通網絡;風光旖旎的利馬河裡游弋着成群的天鵝,牠們時刻準備親近可能帶來食物的人類;稍微偏遠的城區則掩映於綠樹叢中,潔淨而靜謐;走在市區的石板路上,你會產生返璞歸真的感覺,忘記自己身處世界上最富有的城市。在這裡,現代性以一種謙卑的方式存在,盡量不損害自然之美。就連著名的班霍夫大街,樓高也不過數層,顯現出一種低調的奢華。如果說蘇黎世是生態城市的話,那麼,它的主要特色是敬畏、守護、融入自然。保持傳統而不排斥先鋒,富有而不張揚,質樸而不失現代感,乃蘇黎世最有魅力之處。在這樣的地方講授生態文化,可謂得其所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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