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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病房裡,每天上演不同的故事。 網上圖片
晨 風
前段時間因為腿疼,住進北京一家醫院骨科病房。住院,意味着二十四小時與陌生人呆在一起。白天病房環境嘈雜,讀書困難,夜晚呼嚕此起彼伏,令人難以入睡。這對習慣獨處的我來說,是比手術更嚴峻的挑戰。
病房是個微觀小社會。病人身份不同,習俗不同,每天在醫院上演不同的故事。有基督徒老太每天清晨跪床禱告;有佛教徒整天戴着耳機聽佛教講義;有常大聲呵斥淘氣病孩兒的父母;有把家產糾紛鬧到醫院的陪床兒女。男病房比較安靜,事兒也少;女病房卻熱鬧非凡,整天聊家長裡短。萍水相逢的人,說起話來最少忌諱。
我的右床是個七十多歲的老太,頭髮烏黑身板硬朗,股骨頭卻壞了。她是一家大企業的退休員工。三十年前為企業救火被燒傷,領導怕影響業績沒給她算工傷。用大量激素治燒傷的結果,就是給股骨頭帶來永久傷害。中年之後她就開始腿疼,一直當關節炎治療,直到幾年前才確診為股骨頭壞死,可已延誤了治療時機。老太此次住院就是來做股骨頭置換的,需要住相當長時間。她說:「我不怕住院,在家一個人寂寞,醫院熱鬧!有個閨女多好,住院也有人照顧!」老太只有兩個兒子,老伴幾年前去世了,她就一人過活。
等待手術的日子裡,老太說:「想開了,剩下的日子,一定要為自己過!這麼好的日子,退休金都花不完,我得好好活!扔了枴杖跟二兒子一家旅遊去!」老太總提二兒子二兒媳婦,我不由問:「您大兒子呢? 」老太說:「為分房產跟我掰了!」
聊了半天,我總算明白了老太的家事。老太太有兩套房,一套兩居一套三居。廿多年前,大兒子一家一直跟她住在三居內。多年來老太太拄着拐買菜做飯,帶孩子,照顧大兒子一家十幾年,把孫女一直拉扯到十八歲。大兒子一家從沒交過母親一分錢生活費,沒給買過一袋鹽、一桶油、一件衣裳。老太說:「我是當媽的,不跟兒子計較。」
後來,大兒子想讓老人把兩居室給自己的女兒,也就是老太太的大孫女住,他們夫妻還跟母親住三居室 ,也就是說,大兒子想把父母兩套房都佔了。他認為弟弟已經自己買了兩套房,經濟條件好,也不要孩子,沒必要再分弟弟甚麼家產。這下老太太不幹了。手心手背都是肉,她不願意虧待老二。她說:「父母的房,倆兒子一人一套才公平!」
一家人為房產爭執不下,就打了官司。法院判兩個兒子一人一套房,大兒子既然已經先佔了兩居室,三居室就給二兒子。不過,二兒子得再給哥哥幾十萬補償。老二不願意搬三居室與母親同住,也拿不出補償,老太自己住又怕老大夫妻倆再搬進來,就乾脆把自住的三居室賣了,給大兒子四十萬,二兒子二百多萬,自己一分錢沒留。她說:「趁着還明白,乾脆把家產分了,省得以後麻煩。從法院出來以後,大兒子就再沒來看過我。」我驚異地問:「兩套房都賣了,您老住哪兒呢?」她說:「租房住。每月租金四千多,二兒子出。」
原來,與老大鬧翻之後,老太把後半生都壓在二兒子身上。想到很多老人在世就把房產、存款都分給兒女後的淒涼,我不由為她擔心。我想,老大想獨吞父母家產固然不對,老二難道就真的孝順?他如果為母親着想,為何讓老人在有生之年就賣掉自住房?他既然已經賺了兩套房,為何還要讓母親租房住呢?可我不能再問,眼前是一個面臨大手術的老人,任何心理壓力都會對她產生不良影響。
老太的手術很順利,可第二天,卻突然出現貧血。醫生緊急叫來老太的二兒子,這個中年男子獻血又買血,輸上血後老太的病情才平穩了。術後第二天晚上,老太正休息,病房突然來了個中年女人。她站在老太病床前氣憤地叨叨,老人跟她掰扯了好一會兒,那女人才走了。老太有氣無力的說:「這是大兒媳婦,怪我做手術不告訴兒子。」護工說:「看老媽沒帶一點東西,簡直就是送氣來了!」老太說:「兒媳婦說兒子也來了,就坐在病房外邊,沒有進來,這是看媽嗎?」當天晚上,老太就出現了心衰,醫生採取了緊急措施才讓病情平穩。
隔天中午,老太正午睡,兩年沒看過奶奶的孫女又出現在病房,說是來看奶奶,也依然沒買一分錢東西,且說了一堆讓老太傷心的話。結果,夜裡老太又被痰堵得犯了氣喘。 整整三、四天,老太才度過術後的危險期。而老太的大兒子,一直沒有出現在病房。病友說,把家產糾紛鬧到病房的,病區裡並非就這一家子。
我的左床是五十多歲的B女士,住院也戴着粗粗的金鏈子和金戒指。她剛做完腳部的小針刀手術,每天泡腳、烤燈、輸液、扎針之餘,就忙着傳播病房的各類消息,向病友提供住院經驗,成天嘴不閒着。高大胖碩健談的B女士,其實渾身是病。她是「非典」時期遺留的多發病患者,一年中幾乎半年住在這家醫院。
「非典」那年,B女士在一家醫院照顧生病的母親,結果她和老公,以及一個姐姐一個妹妹都患上了「非典」。大劑量激素治療的結果,把她從死亡線上挽救回來,卻患上了多種疾病。包括股骨頭壞死、抑鬱症、焦慮症、心血管病等等。全家四個親人都是在三、四十歲時就置換了股骨頭,全身做過各種各樣的手術。我住院的時候,B女士和她的妹妹都在住院,而她的老公剛剛出院。家族唯一一個沒染上「非典」的妹妹,天天為住院的親人送飯。不是包餃子,就是烙餡餅;不是燉肘子,就是紅燒肉。
這家醫院承擔了四十多位「非典」後遺症患者的醫療救助,最多的時候一個病區能住十幾位。十幾年來,B女士在這家醫院住過無數次院,目睹着年輕大夫、護士們的成長。老醫護們都跟她熟不拘禮,互相直呼姓名。B女士告訴我,一些「非典」遺留患者正在殘聯上訪,要求提高國家補償的標準。一位護士告訴我,這些「非典」遺留患者往往出院不久,就又住了進來,快把醫院當成家了。
廿多天後,我終於自由地走出醫院大門,順便寫下以上見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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