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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1998年開始創作武俠小說，鄭丰的書寫越來越沉鬱。她說，俠有很多種，但到底甚麼是俠，寫得越多，體會越複雜，卻也越不那麼清晰了。她又說，早期的人物傾注了自己很多感情，離自己的心比較近，後來的人物則離自己越來越遠，這大概是一個職業作家的必經之途吧。
繼《天觀雙俠》、《靈劍》、《神偷天下》和《奇峰異石傳》後，被稱為「女版金庸」的鄭丰今年出版了最新長篇小說《生死谷》，為讀者呈現黑暗殘酷的殺手世界。小說筆法愈發成熟，也讓人窺見作者更加複雜的創作心境。■文、攝：香港文匯報記者 尉瑋
殘酷的殺手世界
「武俠是個發展了蠻久的小說形式，可以寫的都被寫完了，名門正派的俠士、出身不大好的俠士；少林武當，做和尚和做尼姑的......各種身份定位、人物形象都已經有很多了。還有哪一類是寫得比較少的呢？」
這一次，鄭丰的選擇是「刺客」。
「古龍也寫過殺手，但他是從很主觀的角度去看這些人物的心理，他們怎麼喝酒，怎麼孤僻，很風格化，但不是很立體的形象。」《生死谷》中的刺客形象和殺手組織的運作則更成體系。鄭丰把故事背景放在唐朝，藩鎮割據的晚唐，暗殺之風盛行，不諳世事的孩童被擄入生死谷中秘密受訓，經過自相殘殺的殘酷競爭，最後能夠生存下來的便成為刺客組織「殺道」的棋子。裴進士之女裴若然與宰相私生子武小虎雙雙被劫入谷中，在弱肉強食的無情爭鬥中，他們與孤僻少年天殺星一起成為互相依存的夥伴，掙扎着活了下來，卻在出谷後踏上更加血腥殘酷的刺客之路，更被放回家中執行任務。
裴若然的形象赫然讓人想起了聶隱娘，只是更現實。唐傳奇<聶隱娘>中，將門千金被尼姑「偷」走，秘密受訓成為頂尖殺手後再被還回家中。故事不乏傳奇和神怪色彩，聶隱娘與空空兒、精精兒身輕如燕，臨空刺飛鳥，又把劍藏在腦殼之中，其後又出現用紙變化出黑白驢子，或是如孫悟空般遁入人腹中打鬥的情節，「對唐朝人來說也是傳奇，對現代人則更是。其中的善惡觀念和行事準則和我們現在理解的非常不一樣。」《生死谷》中的世界則現實得多，也更顯殘酷。秘密受訓其後返家的主線背後，着重描寫的是少年所經歷的生死困厄與血腥廝殺，其間內心如何被扭曲，純真美好又如何被蠶食，唯有內心堅硬如鐵、不計手段代價的人，才能生存下來。
這樣的設定讓人想起《大逃殺》或《飢餓遊戲》，鄭丰坦言近年來受到自己孩子們的影響，也喜歡讀這類青少年奇幻故事，更有意識地將書寫更貼近當代青少年的閱讀習慣，使得情節發展更加緊湊。只是，相對於這些流行故事充滿舞台感的戲劇性，《生死谷》裡的痛苦沉鬱濃得簡直化不開。三個少年在經歷生活劇變之後，互相的關係可謂是「相愛相殺」，他們互相依存，卻也生出仇恨與背叛。在閱讀時最為讓人揪心的是，在黑暗現實面前，小虎子心中的光明磊落本是僅存的溫暖之光，卻也讓他更加難以忍受殺戮生活而消沉癲狂，被世界摧毀。天殺星因着孤僻冷漠而得以生存，卻逃離不了孤獨命運。最終成為讀者心中支柱的是女主角的決然與堅強，可是這種不擇手段的生存意志到底對與不對，卻難以定論。
當仁不讓的女主角
鄭丰說，《生死谷》的確是自己創作中有意識地以女性為第一主角的一部。「一開始寫小說，就總有讀者來問，為甚麼不用女性來作主角。當時我的回答他們是很不滿意的。」鄭丰笑着說，「我說我覺得女主角很不好寫。受限於我自己的觀念，如果把女主角寫得非常強，非常光芒萬丈，那她的愛情要怎麼處理呢？身邊的男生要怎樣才能配得上她？她會愛上一個比她差比她弱比她沒有氣魄的男生嗎？讀者就說，你的觀念好傳統哦，怎麼那麼老土地去想男女關係啊。也許是傳統吧，但當你要去營造一個戲劇性的效果的時候，需要有對的感覺才能寫得比較順，如果有比較勉強的東西就會感覺不大對。」
在創作《靈劍》的時候，鄭丰就已經遭遇了這個難題。《靈劍》中的女主角燕龍瀟灑漂亮武功又高，使得男主角凌霄的形象設計成為一大挑戰。「我一直覺得凌霄有點配不上她，於是花了很多功夫去營造凌霄的重要感。他是一個悲劇英雄，他厲害的地方不是高大英俊武功高強，而是他吃的苦和背負的使命。這使得他是有重量的，燕龍遇到他，感覺到這個重量，所以會尊重他。」
在鄭丰的心中，燕龍是主角，凌霄是配角，但是讀者好像並不買賬，所以在《生死谷》中，她細緻地處理裴若然、小虎子和天殺星之間的關係，裴若然是當仁不讓的主角，是眾人的領導者，是武功高強的老大，也是拉拔着三人生存下去的強悍力量。這樣的「女神」，不一定需要三角戀愛這種老套的設定。「三人不可能是三角戀愛，這說不通。她把他們當成是雙臂，不可能會愛上他們。人的愛戀需要一些朦朧和想像，但是他們三人一起經歷過生死谷這樣的磨難，彼此是甚麼人已經太清楚，沒有空間去給愛情發生。他們可能是彼此依賴彼此信賴的親密朋友，但沒有愛情。」
俠在何處？
剛毅如鐵的女主角，為了帶着夥伴一起生存下去，可以遇佛殺佛，遇神殺神，不管現實多麼破敗，內心多麼千瘡百孔，生存就是她唯一的目標。在這樣的故事中，如何再去訴說「俠」呢？
「他們這群人，和他們所做的事情，很難把『俠』放進去。」鄭丰坦言，「寫《天觀雙俠》時，主角就是我心目中俠的樣子。《靈劍》中的俠是很痛苦的背負責任，毀滅惡勢力。《神偷天下》的俠更奇怪，裡面的主角沒有甚麼高大上的大抱負，只是因為悲憫之心想要保護那個孩子，至於結果怎樣，他並沒有想太多，而他的行為也不一定符合俠義。到了《奇峰異石傳》，俠混雜在推翻隋朝暴政的大時代的漩渦中，亂世中的對錯是非並不是那麼清楚。而這一本，到底甚麼是俠？這些刺客做的事情離『俠』很遠，一點回頭一步靠近俠就已經是很大的成就。裴若然最重要的就是想要活下去，照顧好朋友，但從來沒有質疑過讓朋友活下去是不是對的。就像小虎子，他已經痛苦得要死，她卻一定要拖着他走下去。到最後，她變成殺道的道主，一片血腥中才終於抓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解散殺道。她不斷面臨很難又很大的決定，不管再堅強、再善惡分明，也不一定能做出正確的決定。這和我們的現實比較像。那『俠』到底在甚麼地方？我也不是很清楚，我把這留給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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