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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智﹕《被重建者首部曲﹕失去方向的太陽》(麥穗出版)
香港詩人梁智的《被重建者首部曲:失去方向的太陽》詩集,是一部史詩。在詩體上,作者聲稱要建構一部史詩而不是抒情詩,這表示作者擯棄了一般詩人以個別事件、感覺和題材撰寫個別詩歌的習慣,而是有計劃地營構出整個宏大結構的作品。這種「宏圖」看似「不合時宜」,但在這種難以讓人接受的詩歌體裁下,作者恰好刻劃出斯時斯地的香港:「雨傘運動」前後的社會、沉緬於股市泡沫的人心,以及被工作所「異化」的生活,這些表象恰好是作者有意書寫的題材,其要旨大略與現代主義鼻祖艾略特創作的長詩《荒原》類似,都是要在現代世界中尋找人的救贖,然而心儀但丁的作者卻更願意透過十四行詩的序列而非艾略特的自由詩體來串連起整部史詩。■文:彭礪青
由於擯棄抒情詩的特性,作者設定了一個多半代表自己的角色來取代單一的聲音,全書共三十三章,每章以設定時間、地點和人物的一段或獨白或對話的引文開始,引文第一句話往往概括了各章要旨,亦成為各章標題,然後是幾首十四行詩,說是十四行詩,其實也不是詩體上的sonnet,僅僅是十四行而已。這些「詩」沒有特別隱秘的內心獨白,詩行全都一句到底,而且很簡單直接地描寫獨白者的動態,很少傳達「我感到怎樣」的抒情句子,彷彿是描述舞台上角色的旁白。口語化是另一個特色,也許口語化還不能道出箇中三昧,因為除了書面語、廣東語、潮汕語、客家話外,還摻雜大江南北十多種語言的特殊用字。這種做法隱含語言政治的意涵,根據作者的說法,他故意將這些語言與普通話和廣東話並置,以表達在父親語言(普通話)和母親語言(廣東話)以外呈現多聲道的可能。
異化的冰冷現實
作為地道香港人,梁智深知這個自我在大中華國族意識和香港人身份之間牽扯的困局,一面是生於斯長於斯、卻日漸扭曲的本土,另一面是fatherland(祖國)的巨大陰影。
如何尋回真正的自己,這是一個難題。阿日可以說是全書的主角,書名《失去方向的太陽》意味茠日的個人救贖,恰好在作者梁智的名字裡,「日」被「知」壓抑在底下,或許阿日就是作者的潛意識反映。書中第一章的場景,就設定在舊區重建的樓宇叢中,阿日道出他以及現代城市人在工作異化和商品拜物教中的困境,他們已淪為城市的裝飾物,去掩蓋城市的空洞,跟茩p劃書來計劃自己的靈魂,跟茬]計圖來設計自己的身體......最終物化了自身。
書中第六、七、八章講述阿日與情人安安同居的日子,也描述他如何將現實童話化並且接受,第八章有部分詩句模擬股市報價,也許會有讀者認為這是拙劣的語言模仿,卻是一種力圖表現經濟化動物面貌的最茪O嘗試,還有一些詩直接指陳食物、商品和減肥過程等,在作者故意為之的計劃下,讀者被召來直面這些毫無詩意的枯燥句子,彷彿回到冷冰冰的現實中。書中也有不少地方直接討論道德/政治哲學概念,如約翰.彌爾那個「快樂的豬與痛苦的人」的通俗版,羅爾斯的分配正義和哈伯馬斯的溝通理性等。這些哲學概念能拯救書中的主角嗎﹖答案大概是否定的。
後現代遊戲
這樣說令人想起馬克思的物化概念,但這只是開端而已,到了第十三章,主角阿日不單物化,還異化成不同的阿日,文本中也出現了阿日的影子,如果阿日代表的是他自己甚至作者本人的光明面,那麼影子恰好就代表了阿日的陰暗面,或他的潛意識。另一個角色是怪物,這個角色一直沒有在說話中露面,僅僅在每章交代時間背景時,才見到作者以怪物經歷的事件來計量時間的流逝,彷彿這怪物恰好就是作者在時間之流當中的自我,而與阿日這個超越現實的主角相對。從第一章開始,作者已藉對怪物的描述來表示他正在構思一部宏大的詩作,這種自我指涉充滿後現代解構意涵,讀者也能在書的不同細節中找到類似的「遊戲」。
然而這種「後現代遊戲」並不是為玩而玩的,雖然這種宏大結構有時候或許會令讀者感到厭煩,但還是可以隱然讀出一個現代主義作者的關懷﹕人的墮落和拯救。但作為香港年輕一代作者,梁智沒有像上幾代作者般在作品中把自己抽離於其生活於斯充斥後現代和流行文化的社會,故此也許閱讀《失去方面的太陽》時,飽讀西方現代詩的年輕讀者還是能夠找到一種溫和的無奈的聲音,作者對現實感到不滿而且陷入困局,但不絕望,這一輩作者不會再相信存在主義式的自殺。起碼,阿日(也是作者)還有一位伴侶安安,她不理解哲學和詩歌,卻仍然願意支持作者這種文學事業,聽他講解一切,讓這封閉的體系有向世界開放的機會。
最後的救贖來自回歸鄉村和自然,這也許是在後現代世界中最反諷的結論,也許是全書令讀者稍感不滿的地方,讀者也會期望主角參與火紅紅的社會運動,或者乾脆以唐璜式的姿勢,沉淪於燈紅酒綠的物質生活中,作為一種另類而在地的反抗,然而作者筆下的主角,最終的歸宿竟是傚法「詩意地棲居」的海德格,實在有點反高潮。選擇如此結局的,也總有一點作者自己的性情和取向吧,只是畢竟予人一點「未完成」的感覺,未能將史詩的克難和探索推到最遠,略嫌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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