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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太生
我從百里之外的小城坐船到鄉下，住東莊，有個親戚打聽到消息，步行15里，從西莊趕到東莊，接我到他家。中午吃飯，坐着閒聊，親戚訕訕地說：「小孩子，大老遠地來，鄉下沒有什麼好吃的。」說着話時，他忽然一拍大腿，說，想起來了，榖雨在東頭河對岸的地裡邊，點過幾顆瓜種，不知結了沒有？親戚把飯碗一摞，就到那塊地去了，翻騰了半天，摘回了兩隻瘦香瓜。
其實在我看來，鄉下的香瓜，最宜入畫。瓜色溫碧，瓜有清香，瓜紋清晰，《本草綱目》裡說：「二、三月種下，延蔓而生、葉大數寸，五、六月花開黃色，六、七月瓜熟。」鄉下有什麼好吃的？下雨天，家中來了人，又沒有什麼好招待的，就想到屋後有一畦地，雨中韭菜，長勢喜人，便撐一把傘冒雨下地，割一把嫩韭烙韭菜餅。割下的韭菜露水晶瑩，烙餅時將其一寸一寸細細切碎，麵糊拌青末，用柴禾鐵鍋去烙，鍋不熱，餅不貼，小屋裡很快韭香四溢。窗花燈影，映着兩個人，這時候不一定需要酒，客隨主便。他們的感情，像雨和葉子一樣親近。
客居鄉村，蹓躂到一戶人家。主人見有客登門，頗感意外，忙不迭地，不知拿什麼招待才好，正搓手猶豫着，忽然看到屋外有一株梨樹，纍纍梨子壓彎樹枝。秋天正是梨樹掛果的時候，主人喜出望外，趕緊直奔門外，抱回一大捧梨子。梨樹本在門外，春天開花，潔白芬芳；秋天結果，闃靜無言。摘一隻梨子，伸手可及，可有時主人忘了這一樹梨子的存在。
鄉下有什麼好吃的？鴨屁股下，剛丟下的兩隻蛋，淡青色，熱乎乎的，在鍋台上一磕一碰，打在一隻碗裡，攪碎、入葱花，放在飯鍋內蒸，漲熟的蛋，虛虛鬆鬆，一調羹送到嘴邊，軟嫩香鮮。有個人，到屋後圍牆上去摘幾根絲瓜，絲瓜碧綠碧綠的，一根根掛着。摘絲瓜時，主人看見路邊的一叢亂藤蔓上，綴着一嘟嚕、一嘟嚕淺褐色的小圓果。一看，不知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山藥豆，就一顆一顆地摘，摘回去煮了一鍋好喝的山藥豆茶。大鐵鍋煮花藕，一鍋子亂響。我見有人從船上搬來一口黝黑大鍋，在河邊支一個灶，舀入帶有植物清香的河水，添入乾柴，站在那兒賣。鍋蓋捂得嚴嚴實實，猛火在鍋底傳熱，水汽衝擊，花藕在鍋裡，「啪啪」亂響，讓藕段和鍋都微微顫動起來。
同樣是下雨天，摘籬芭牆上的紫葛葉最妙。紫葛葉，綠瑩瑩的，一寸一寸地掐，掐回去用清水一沖，爆炒，或者做紫葛葉豆腐湯，翡翠白玉。在古代，紫葛葉有一個好聽的名字：落葵。漢樂府詩中，「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說的是紫葛葉。炎夏在鄉下喝紫葛葉湯，有清涼古意。農人坐在天井裡吮螺螄。剪好的螺螄，用花椒、八角，「嘩啦、嘩啦」喧響爆炒，入醬油、鎮江香醋、紹興黃酒，水煮。吮螺螄是需要耐心的，他先要挺胸凸肚，運足中氣，然後嘬起嘴，嗤溜嗤溜地吸，才能品嚐到原汁原味的鄉野美味。我到水鄉訪友，見一根竹竿上，晃晃悠悠，吊着半網兜麻蝦。濕漉漉的水珠，滴答、滴答，往下滴，像鐘擺一樣緩慢，落在竹竿下一片樹葉上，竦竦作響，與網兜裡的活麻蝦，上下呼應，似有豐子愷漫畫神韻。麻蝦，芝麻大的蝦，皮薄質軟，幾近透明。有個老頭兒扛一張網，慢悠悠地下河趟麻蝦，撈了半網兜麻蝦。做麻蝦醬，要將水瀝乾，小麻蝦用鹽、酒醃，放壇密封，再放到陽光下曬。麻蝦醬佐泡飯，其味鮮美。
遇到鄉間的鮮，我想到少年時，鄉下姨媽家的「醬鮮豆」。每年秋後，姨媽將那些收穫的黃豆放在竹匾裡，擺太陽底下翻曬，最後將它們放在一隻壇內燜釀，便做成了潤黃的醬鮮豆。相比在洋快餐大行其道，鋪天蓋地的添加，來自食物內部。在徽州，一個名叫柿木肽的山上，旅途上的早餐，我是在山坡一戶人家懸空小樓上吃的。剁碎醃製的山辣椒有點鹹，鹹中有一絲辣，帶出一道鮮，泉水煮的粥，一口氣吃了三碗。
鄉下真沒有什麼好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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