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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怡。中新社
張愛玲
好久好久沒進電影院了。
最後一次走進影院是41年前臘月，我讀初中一年級。
那天學校包場看電影，票價5分，放映朝鮮影片《金姬和銀姬的命運》。那時候中國電影清一色是八大樣板戲和《南征北戰》等「革命題材」，但「革命題材」未必不受「批判」，《紅日》、《北國江南》、《林家舖子》、《不夜城》、《舞台姐妹》、《青春之歌》、《早春二月》、《柳堡的故事》、《烈火中永生》、《永不消失的電波》等一批極受歡迎的「紅色影片」已打入冷宮禁演了。進口片只有蘇聯、阿爾巴尼亞、南斯拉夫等兄弟國家的，歐美電影幾乎絕跡（江青一夥權貴卻常常躺在密室裡欣賞「內部片」），所以能看一場朝鮮電影也算稀罕事。
那天因為拷貝遲遲未到，幾百名學生被擋在影院外挨凍，大家哆哆嗦嗦擠成一團，從午後等到傍晚，等到飢寒交迫，怨天尤人。終於，送拷貝的蹬車匆匆趕來，工作人員跳下車直奔放映室，入場口才被打開，由於人流太密，站在前面的我瞬間被擠倒，無數雙腳從我身上踩過......
當我醒來，已躺在陌生的病房，劇痛難忍，媽媽、姐姐和老師站滿一屋，姐姐還流着瓷C經檢查，我的傷是腦震盪和左肩粉碎性破裂，治了足足半年，總算出院了。但從此告別學校：因為大腦受傷，肩胛隱痛，記憶衰退，學業荒廢，被迫輟學了。
一場突發災禍，壓得我幾乎崩潰。求學路戛然而止，只能在家自學。「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這噩夢如影隨形，從此我對電影院充滿恐懼，心底對電影的眷顧卻難以割捨。
當時除樣板戲和《地道戰》、《創業》、《決裂》、《奪印》等「紅色影片」外，看不到其他電影。偶爾上映蘇聯和東歐片，影院外便排起長龍，一票難求！我大哥看罷《列寧在十月》、《瓦爾薩保衛莎拉熱窩》等影片，便繪聲繪色滔滔不絕；姐姐則從魯迅日記裡得知先生愛看電影，在上海10年就看了142部，多是荷里活大片......聽得我津津有味。
父母也是電影迷，《大眾電影》成了全家的最愛。假日裡，我們翻舊畫報，談老電影，這成了全家最開心浪漫的「沙龍」時間。父親常說：「文革前國產片拍得好啊，有不少堪稱經典。」母親笑道，那時她跟父親拍拖，電影院成了他倆固定約會點，他們看過的有《武訓傳》、《關連長》、《女理髮師》、《城南舊事》、《梁祝》等。
可惜，這些優秀影片被康生、江青一夥以「宣揚資產階級人性論」、「抹殺階級鬥爭」、「表現中間人物」和「摟摟抱抱」、「小資情調」或演員「有歷史問題」種種理由遭遇批判和封殺，愛讀書的姐姐歎氣道：「真是顛倒黑白、善惡不分的文化專制啊！」
一次父親說：「1962年，電影院門前掛起了明星照片，那一年你媽剛生下愛玲......」母親搶着接口：「我曉得，我曉得-有趙丹、白楊、張瑞芳、上官雲珠、孫道臨、秦怡、王丹鳳......一共22位！」
母親學歷不高，記性卻好得驚人。實話說，在那個生活不富裕卻燃燒激情的年代，那些明星和他們演繹的故事陪伴中國老百姓度過一個個春夏秋冬，他們的演技乃至相貌、特色和從藝趣聞成為坊間的談資。
「那些年，我們也是追星族吶！」母親兩眼閃光，愈說愈來勁：「當時中青年婦女的偶像是孫道臨！他長得溫文爾雅、風度翩翩，他夫人是上海越劇皇后王文娟耶！孫道臨主演《永不消失的電波》裡地下黨員李俠和《渡江偵察記》裡的李連長，與人們眼裡的『土八路』完全不同，有文化、有智謀、有涵養、有人情味，那才叫範兒吶！文化大革命批鬥他，真是胡鬧台！」
父親回憶，當年評電影明星是周總理親自提議的。他們的確名副其實，但也有欠缺：「長影廠的浦克，上影的韓非、康泰，都是實力派老演員，還有金焰、劉瓊、郭振清等等，都是傑出的電影藝術家，未能入選，有點遺憾嘍！」
某年中秋，跑海輪的伯父來家吃飯，他看過不少解放的前電影，什麼《漁光曲》、《十字街頭》、《馬路天使》等等，能背出一大堆。他說：「那些黑白片也很棒！如今統統被斃了，我不理解，歷史怎能任意割裂呢？」
父親說：「是啊，他們全盤否定民國電影，看似左，其實是真右！我們唱的國歌不是舊電影《風雲兒女》主題歌嗎？那首膾炙人口的《畢業歌》，也出自民國影片《桃李劫》啊！」說罷與伯父一起唱起《畢業歌》。
大伙鼓掌，姐姐朗聲道：「是啊，這些影片反映了上世紀三四十年代普羅大眾苦不堪言的社會現實，表達了國難當頭之際，國人『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愛國熱情，再現了舊時代中國知識分子理想的幻滅與生存的艱難，主題積極，思想進步，演技和拍攝也都上乘，怎麼是反動影片呢？」
文革結束，被「批判」、「封殺」的老影片、老明星紛紛解禁、復出，湧現出《牧馬人》、《紅高粱》、《天雲山傳奇》等優秀影片，孫道臨自編自導自演了《雷雨》、《非常大總統》，執導的《詹天佑》榮膺「華表獎」最高獎，為《王子復仇記》、《白癡》等數十部譯製片的配音好評如潮；秦怡主演的《海外赤子》、《夢非夢》寶刀不老；謝添編導的《茶館》、《小鈴鐺》、《甜蜜的事業》屢獲殊榮......可惜電影皇帝趙丹病入膏肓，無緣電影了。
進入新時期，隨着國力激增和中外交流深入，歐美片大舉進入，中國電影步入黃金期。每年拍攝六七百部，上億大製作屢見不鮮。中外合拍、內地港台合拍幾成潮流，鞏俐、陳沖登上荷里活，王洛勇躋身百老匯，製作愈來愈精美，影院愈來愈豪華，但真正「高大上」的經典又有幾部？經典老片不斷被「重拍」、「翻拍」，效果強差人意。媒體熱衷明星效應和八卦新聞，年輕影人急功近利，好高騖遠，影壇成了熙熙攘攘的名利場，量大質差、叫好不叫座成為中國電影「硬傷」。想到此，真想登高一呼：請牢記「接地氣」、「志存高遠」、「功夫在詩外」、「金杯銀杯，不如老百姓口碑」，票房與品位並不成正比，拍出好影片，不啻需要金錢、大腕和聲光電等高科技，更需要人文氣質、過硬功底、澹泊寧靜等「軟實力」，到那時，我也要重返影院一睹新經典之風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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