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 風
踏着落葉漫步,突然想到,頤和園中的歌者,又將結束園中的歌唱吧?
因為愛歌,認識不少園中歌者。他們的背景、年齡各不同,共同點是:愛在大自然中放歌。萬壽山滿山百年大樹,空氣都是甜絲絲的,唱歌就如做氣功。最知名的歌者當屬三位年過花甲的姐妹。每年春暖花開之時,跟着歌聲拾階而上,便見三姐妹端立於亭中歌唱。個個容貌靚麗,身材高挑,姿態大方。三人的和聲隨着微風飄去,引來遊人駐足傾聽。銀笛般的高音來自大姐的歌喉,近70歲的人,嗓音就像年輕姑娘。她氣色紅潤,一頭白髮燙得有款有型,優雅的旗袍襯出依然苗條的身材。彼此招呼了便坐下聽歌,我想:是唱歌讓人美,還是美人才唱歌呢?
三姐妹出身書香世家,從小浸潤於琴詩書畫之中,大姐還是北京少年宮的合唱演員。後來,姐妹們成家立業,各奔東西。大姐婚後跟着愛人去了離家幾千里的三線工廠,二姐三妹上山下鄉。都退休了,才回北京又聚在一起。由大姐倡議,每個周末在公園唱歌相會,這一唱就是十幾年。
每當春風吹化了昆明湖水,萬壽山的大樹抽出新葉,桃花梨花迎春滿山姹紫嫣紅之時, 姐妹們就在頤和園露面了。老公陪同前來,大姐夫帶的拉桿箱中帶着飯、水和零食,他坐在廊子上,當一天忠實聽眾,時時鼓掌助興。三妹夫抱着手風琴伴奏,為了稱職,他退休後不顧痛風折磨,苦練幾年,歌聲蕩漾在春風中,引得八方遊客駐足傾聽。開唱那天,歌友紛紛前去會合。一冬不見,彼此惦念。
年年必然露面的是老周、老于和玲子。70歲的老周在頤和園義務教歌十來年。花繁葉茂季節,便是學歌好時光。當年,每天夕陽柔和的光線遍撒山林,徒弟們跟着老周邊散步邊練歌。後來,都走不動了,就坐在亭子裡學歌,反正頤和園的亭子多得是。唱着唱着,人慢慢散去。看孩子去了,腿壞了,生病了,老得不再唱了,又來了新人。無論五音不全還是不識簡譜,老周都耐心地教。問何以如此付出?答:「喜歡!」藝無止境,教的和學的,生活都有了目標。天下歌曲千千萬,唱不完學不完。從春天開唱,不覺就到了夏天,過了秋天,北風還沒吹起時,師徒便帶着歌篇登上陽光燦爛的亭子,抓緊一年最後的時光。
歌者老于,當了一輩子技術翻譯,最愛中外抒情歌曲。《天涯歌女》、《漁光曲》、《玫瑰天涯》等上世紀30年代中國著名作曲家黃自寫的歌,特別合他的口味。一次在亭中遇見,他從懷裡掏出一本《30年代歌曲選》,珍惜地翻給我看,那本子早已絕版。外國民歌他也在行,不看歌本,一口氣唱上幾十首都沒有問題。他愛有內涵的歌,比如《美麗的夢神》、《月亮河》、《重逢有日》等,凡意境深遠的歌,他都能唱出味道。老于有糖尿病,視力差,看不清譜架上的歌篇,卻有一副好腦子,歌詞過目不忘。其實他偷偷用功,隨身帶個小本子,一有空就眼睛湊上去背歌詞。那年秋風瑟瑟之時,在亭子中見到老于。他穿着一件老式呢子大衣,圍條格子圍巾,像老去的30年代青年,神情落寞地獨自坐在廊子上。寒風吹散了歌友,老境就淒涼了。可只要來一兩位歌友會歌,老于立馬興致勃勃,容光煥發。
上年春天開唱時節,老于卻沒來。誰都沒問,都是一把歲數的人,什麼都可能發生。有位唱高音的吳女士,就是一天唱歌時犯了心臟病,幸虧早去醫院,才逃過一劫。病剛好又打扮得漂漂亮亮來唱歌,說:「活着,就是要唱歌!」歌聲,是戰勝病痛衰老的靈方。玲子天生一副夜鶯般的嗓子,大病手術過後不能唱歌,也要捂着厚厚的衣服來給歌友助興。
每個季節有每個季節的歌。春天來臨之時,唱《渴望春天》、《春之歌》、《青春舞曲》;秋天,有《落葉》、《鴻雁》、《秋蟬》、《豐收之歌》;夏天的歌更多,流光溢彩的歌都適合夏天。明朗的夏日,三姐妹總會唱起那首著名的外國民歌《白蘭鴿》:「我是一隻白蘭鴿,愛在那藍天翱翔,遨遊在丘嶺山岡,絕不放棄對自由嚮往!」自由獨立的精神,在歌聲中閃亮。那首《音樂在空中迴盪》,也充滿陽光,是三姐妹的保留曲目。算了算,十來年間,她們改編演唱和聲的中外曲子,總有幾百首了。
更多人愛獨唱。有位從江西來北京打工的劉女士,每周末背着背包來頤和園練歌,她最拿手的是《美麗的心情》。那首歌色調明亮,昂揚着積極進取的精神。當劉女士在綠樹叢中,用甜甜的美聲唱起:「水藍藍,山青青,鮮花打扮我們,青春的倩影。」表達出對生活的熱愛,令人心情豁然開朗。她說:「打工辛苦,有歌聲相伴,生活就是甜的!」
我愛在夏天的傍晚,沿着林間小路輕唱《山楂樹》:「歌聲輕輕蕩漾,在黃昏的水面上」,感受那生命的律動。車間、燈光、山楂樹,這些平常不過的元素,組合在一起,就有了神奇的魔力,凝聚成永恒的美。有位熱愛俄羅斯歌曲的北大老教授,能用俄語唱很多蘇俄時期的歌曲。他80多歲了,還是白天讀書寫字,黃昏便出現在萬壽山的亭子裡,打着拍子唱歌。
當黃葉飄落之時,歌友們便唱起那首經典的《落葉》:「你輕輕地飄落,落在金黃色的山坡」,「你年輕的臉龐,躺在泥土上訴說,如果春天再次來臨,你仍要歌唱」,美的歌詞飽含人生哲理。《秋蟬》也很好聽:「聽你把春水叫寒,聽你把綠葉吹黃,誰道秋下一心愁,煙波林葉意悠悠。」唱出了人生幾重境界。
其實,冬天的歌也很多。相比《塞北的雪》,我更愛經典的《三套車》,那歌飽含俄羅斯永恒的憂鬱。冬天到來之時,也總想起前蘇聯歌曲《窯洞裡》:「看那窯洞裡爐火閃閃,劈柴流脂像淚珠點點」、「唱吧手風琴冒着風險,把那迷路的幸福召喚」,表達出專制時期俄羅斯人對幸福的渴望。
當冬天來臨,歌友紛紛散去,待來年春回大地,再會歌頤和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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