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9月章星虹赴瑞士看望韓素音，並出席她的96歲生日會，兩個月後韓素音離世。周惠音女士提供「說的無產階級的話，過的資產階級的生活 」，被人這樣形容的一個人物，相信讀者會有興趣了解。新加坡學者兼副刊報人章星虹，前後耗時八年研究傳奇華裔女作家韓素音居停馬來亞的十二年生活，其南洋理工大學的碩士論文便是這本《韓素音在馬來亞》。
此書本意是想爬梳探問一手資料，包括文獻記錄與個人口述訪談，不預設結論以免複製偏見，以開放態度解讀人物，搜尋一個較為貼近現實的韓素音。不料重心卻落在傳主一生的矛盾上：「站在第三世界人民立場說話，但同時潛藏着第一世界的優越感」。韓素音這一特色，也是當代眾多知識精英的寫照。令人深思的是：何以這種矛盾恰恰又構成她為人看重的特點？正如她生前所言：「我的一生將永遠在兩個相反的方向之間奔跑：離開愛，奔向愛；離開中國，奔向中國。」■文：央然
經歷過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中國人，對當時政府厚待有加的「國際友人」都有深刻印象，男士如愛德加．斯諾、馬海德，女士如露易絲．斯特朗、史沫特萊，緊隨其後便是韓素音，她也是其中最年輕的。能衝破冷戰時期的荊棘，在東西方兩個世界間遊走，並成為中國政府座上賓的，非她莫屬。
其時韓素音的新聞經常出現在《人民日報》頭版：作為「中國人民的老朋友」，受到毛澤東和周恩來的親切接見。而西方人又把她視為中國作家，因為她有中國血統，本名周光瑚，出生於河南信陽。父親是中國人，母親是比利時貴族後裔。韓素音是筆名，諧「漢素音」之音，寓意她雖具英國籍，卻不忘華漢之根，中年後她定居瑞士直至終老。
一九五二年，韓素音以自傳性小說《愛情至上》(《A Many-Splendoured Thing》)出道，後由荷里活改編拍攝為電影《生死戀》，聲名大噪。之後韓素音不斷以英語寫出與中國有關的文字，又由英語轉譯為其他語言。中國改革開放以前，韓素音是極少數能傳遞當代中國信息的西方作家。
中西文化的奇葩
韓素音是一朵中西文化的奇葩。在我印象中，她是那樣天經地義地傾向左翼，又是一個最能穿出中國旗袍韻味的混血女子。她的三段婚姻都是嫁給不同族裔的軍人。她的第二位英國情報官丈夫梁康柏還因為她失去了公職。
當本書聚焦於韓素音時，作者已充分考慮坊間對韓素音的矛盾看法，既看讚譽之詞，也聽負面評說。韓素音「是一名主動利用自己在多個世界之間優勢的女性，包括東西文化之間（父母歐亞文化背景）、政治勢力之間（國民黨人之妻和毛澤東傳記撰寫人）、醫學和文學之間（西醫和作家）、文學類別之間（歷史、自傳、小說），以及種族和社會之間（三次婚姻裡的丈夫均屬不同族裔）。」（引自新加坡學者林英敏：《兩個世界之間：華裔血統女性作家 》）
作為中西文化血緣的產兒，她最早扮演了公共知識分子的角色。行醫、寫作和社會參與是她一生的三條主線。在東西方冷戰背景下，韓素音以其特殊的身份，成為中國政府面向西方的傳言人，對此恐怕沒有比她風頭更勁的人。
韓素音是真實的，也是矛盾的。因其真實，她時刻表達自己的直率想法，也不斷「以今日之我否定昨日之我」。但是這並不妨礙她始終是一個誠實的知識女性。而對韓素音矛盾身份的深刻概括，莫過她的身邊人。她的英籍第二任丈夫梁康柏對韓素音的形容：「說的無產階級的話，過的資產階級的生活。」這一概括不單點中了她的性格矛盾，同時也讓人對她的特立獨行產生邏輯上的質疑。從而發人深思：認識上的矛盾砥礪，是否也是擦出思想火花的前提條件？
多面一體 毀譽參半
本書作者認為，韓素音作為高調閃光、多面一體的公眾人物，在任何一個社會都難免毀譽參半。人們或將韓素音光環化，謂之為始終不忘祖國的「愛國女作家」，或將她異化，謂之以報喜不報憂。而韓素音的複雜性在於，她強調自己是一名中立、「從不偏袒」的作家，卻又極喜歡對政治時事發表意見，陣營立場相對鮮明。她頭上戴着「赤色分子」、 「中共辯護士」 的帽子 ，卻也是「荷里活的寵兒」。她同情社會低層，時時賑濟貧困；然而與她來往的都是富商名流，她也是多個亞洲國家首腦的座上客，生活可謂錦衣玉食。韓素音這種矛盾形象，也令傳記作者對其特別有興趣。
作者還認為，韓素音存在着當代歐洲左派知識分子的一種共同傾向，即把中國視為一個有別於西方現代社會的烏托邦，藉此批判和抗衡他們身處的西方制度。
這種烏托邦化的傾向，在韓素音對中國的態度中尤為明顯。她沒有把中國人描寫成「孱弱而排斥性」的民族，而是少數寫出「廣博又真實的中國寓言、英雄傳統和歷史」的西方作家。但是比利時漢學家西蒙雷斯也以韓素音為例，批評西方曾經出現的，缺乏深度的「速成中國專家」現象。他指出，韓素音在中國問題上的見解常常自相矛盾，無法自圓其說，以致其作品也出現首尾不照應的現象。
章星虹以女性學者的敏感、細膩和韌性深入解讀韓素音，她為此專誠往瑞士親訪韓素音女士。本書材料豐富，論據端嚴，行文平實，值得推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