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稱「糖姨」的鍾彩雲,多年來一直從事吹糖的製作。雖然這一手藝已有300多年歷史,也是香港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但因為曾被控告「阻街」和「無牌擺賣」,鍾彩雲失去了製糖的工作箱,還要繳納罰款。這一切使得她這兩年不敢再踏足旺角行人專用區。沒有收入但不領取綜援的鍾彩雲,希望政府發放一個可以自由展示和推廣吹糖的民間手藝牌,對民間工藝能夠網開一面。但政府多個部門均以「不屬自身業務範圍」回應記者查詢,讓鍾彩雲的心願能否實現打上了極大的問號。 ■採訪、攝影:香港文匯報記者 徐全
在大圍村落的戲棚邊,記者見到了鍾彩雲。金屬製的工作箱中,有不同口味和色調的麥芽糖。不到一分鐘,一雙巧手捏製之後,她用剪刀、木棒點綴出了孩子們心中的糖公仔:或是龍、或是花朵、或是比卡超......她的身旁,是她與諸多名人合影的相片、康文署發出的申報非物質文化遺產感謝信、「吹波波 笑呵呵」的紙牌......這些在鍾彩雲看來不是廣告,而是一份獲得正名、保護與肯定的盼望。
突遭檢控 珍貴工作箱被沒收
2014年的夏季是炎熱的。「我記得,那天是周末。」失業的鍾彩雲如前幾年一樣,來到人流暢旺的旺角行人專用區擺檔,力圖向來往路人展示吹糖工藝。但很快,坐在「吹波波 笑呵呵」紙牌之後的鍾彩雲便流下了眼淚。
這注定是一個看似普通的不眠夜。製糖的火爐剛變熱,食物環境衛生署(以下簡稱食環署)的執法人員便來到鍾彩雲身邊。「當時,他們差不多有十多個人圍住了我,與名人合影的相片散落一地。」鍾彩雲被告知涉嫌「阻街」和「無牌擺賣」,將被檢控;相關物品被沒收,她本人則被帶走落口供。
回憶這段往事時,鍾彩雲在記者面前落淚了,而她在那一晚也一邊落淚、一邊哀求執法者:「可否歸還製糖的工作箱,因為今時今日的香港已經沒有人會製作這種古董級的吹糖配件。」得到的答覆自然是「嚴正而堅決的」:「這一切已經被沒收;有任何話,對法官講。」
對於工具被沒收,鍾彩雲顯得憤憤不平:「對民間手藝人來講,工作箱是最珍貴的資產;你拿走了工作箱不還給我,再將它毀壞,這是真正的浪費。」她向記者展示了一份親手書寫的求情信。在信中,鍾彩雲稱工作箱「是我的精神寄託,屬我的嗜好,沒有工具,做人會癲,甚至想死......請求將工作箱還給我......十萬個感謝......」
「我沒有阻街,也沒有無牌擺賣,我是在推廣民間手藝和文化,所獲得的錢也只是客人打賞而已。」鍾彩雲以此抗辯,堅信自己的清白。她直言政府對民間文化太過絕情。最終,請不起律師的鍾彩雲被判處繳納1,800港元的罰款。我當時曾請求:「自己失業、沒收入,罰款數額太高了。」鍾彩雲在最後的求情中,終於感受到了執法者的「人情味」--「罰款可用分期付款的方式繳納。」
「流浪」各區:無奈的「臨時食物製造廠」
在隨後的半年多時間中,鍾彩雲在家日日以淚洗面,心頭的陰影讓她不敢再踏足旺角行人專用區半步。「沒有了工作箱,我魂不守舍,如同沒有了一個親人。」在壓抑而啜泣的語調中,她向記者直言,那是一段非常灰暗的日子。
在困逆之境中尋覓希望,其實是基層市民的家常便飯。鍾彩雲的丈夫有感於妻子消沉的模樣,完全靠記憶中的形狀和構造,複製了一個製作吹糖的工作箱。「沒有圖紙和模板,他(鍾彩雲丈夫)竟然可以幫我整到一個新的工作箱,讓我非常開心和感動。」難掩興奮之情的鍾彩雲,為工作箱的「轉世」而欣慰,也開始了在全港「流浪」式的擺檔歷程。「跟住戲棚走,」鍾彩雲說,哪裡有打太平清醮、哪裡有搭棚唱戲,她就會像古代趕集的農人一樣,將吹糖的攤檔擺到哪裡。青衣公園、大埔林村、新界沙田......風中來、雨中去,處處留下鍾彩雲的足跡。
「流浪」各區,但「阻街」、「無牌擺賣」的罪名會否再臨?在香港這座繁榮的商業城市,一切都可以「雙贏」。汲取了2014年在旺角行人專用區被檢控的教訓,鍾彩雲向食環署申請了牌照。記者仔細觀察,這個牌照其實是非常「有趣」的一張紙:名稱乃是「臨時食物製造廠牌照」;有效期是七天;申請費用是220港元。讓具有數百年歷史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以「臨時食物製造廠」的形式呈現在城市繁華中,可謂「香港特色」、「香港創舉」。
不過要維繫這樣的「香港特色」,鍾彩雲往往顯得力不從心。每一次臨時牌照到期之後,她都要逐個星期去重新申請,每一次都要花費數百元。「我年紀大了,每次要親身遞件,來回奔波。經濟上,對我這種沒有工作、沒有收入的人而言,如此的申請方式確是一筆不小的開支和負擔。」
底層宿命?熾熱願望VS「低溫」現實
始終,有牌好過無牌。有「德政」之庇蔭,吹糖製作工藝中的困難也就不算什麼挑戰了。製作吹糖,雙手必須承受材料的高溫、動作要迅速,是關鍵中的關鍵。鍾彩雲介紹道,吹糖乃是用麥芽糖製成,必須保持較高的溫度才能維持柔軟特性,進而用手塑造出各種不同的公仔、動物造型。否則,一旦麥芽糖因冷卻而變得僵硬,便無法進行任何製作。
記者將自己的手稍稍接近鍾彩雲製糖的工作箱,滾燙的感覺讓人覺得這並非可以輕易掌握的手藝。「手要快、不怕燙。」鍾彩雲直言,這對很多人是一種挑戰,但自己已完全能夠適應。
不錯,愈是留有歲月印痕的手,愈是靈巧而堅韌。記者所見,用麥芽糖捏出玉兔、螃蟹、美猴王等不同造型的鍾彩雲,手部動作的確迅速,但她手掌上的紋理和膚色卻充滿了滄桑感。「30多年前,我用單程證來到香港,那時的日子非常艱苦。我從事過製衣,也曾經靠織地氈為生。」鍾彩雲毫不否認,這些曾經看似卑微的工作,練就了她的雙手,使其在麥芽糖的高溫中毅然不退。
手,是一個獨特的符號,在某個層面上更是內心狀態的延伸。「在香港,吹糖的意義不僅是所謂的『集體回憶』,它更是那個年代裡,香港人用自己雙手去為生活、幸福、前途打拚的象徵。」香港城市大學中文及歷史學系副主任陳學然博士覺得,在社會日益電子化、科技化的今天,吹糖具有的「手工」色彩能夠帶來道德與精神激勵的正面意義。
「沒錢、失業在家,但我不拿綜援,靠自力更生存活在世界上,不成為政府的負累。」鍾彩雲篤信要靠自己的雙手吃飯。不過這樣的意志,無法掩飾她心中的隱憂。很多人曾經向她詢問是否招收徒弟,都被其婉言回絕。「我連一個正式擺賣的牌都沒有,我該如何教學生?我又能夠在何處去找到一個空間教學生?教了學生,他們能靠這個食飯嗎?」用文創領域流行的話講,鍾彩雲面對的是空間不足、支援不夠的老問題。
「年紀大了,婆婆也許不會再來了。」每當鍾彩雲將手中的吹糖公仔遞給小朋友時,她都會微笑地講出這句話。據了解,全港能製作吹糖的民間師傅只有兩三個,而且多屬高齡人士。「好希望政府可以給我一個民間手藝牌,能在十八區自由行走,也讓吹糖後繼有人。」從鍾彩雲的語氣中,記者覺得這與其說是一個願望,倒不如看作是一個請求。
針對鍾彩雲希望獲發能夠自由擺檔的民間手藝牌這一請求,記者向政府多個部門進行查詢。康文署表示,這不屬其跟進範圍;民政事務局也表示,不屬於其跟進範圍;食環署職員則在與香港文匯報記者電話溝通的過程中表示,文化保育和推廣不屬於食環署的工作範圍,食環署主要負責小販管理與食物環境和衛生。
或許,香港根本就沒有鍾彩雲所期待的民間手藝牌;或許,吹糖的確應當走入歷史;或許,經歷艱辛的淬煉是底層市民必然的人生履歷和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