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印象中的台灣作家張曼娟,應該一直在美好的文字中自在逍遙着。這次見到她,談起的卻是「中年」與「死亡」。什麼?張曼娟也會有中年危機嗎?坐在面前的她,笑容還是一貫的清爽自信。正如她所寫過的,所謂的中年,正是「卡」在人生的中途,但正因為卡住了,才能停下來把自己好好看清楚。看破中年的謎題,才有美麗幸福的晚年。 ■文、攝:香港文匯報記者 尉瑋
哀樂中年
引發張曼娟開始思考中年、老去、死亡等人生課題的契機,竟然是「眼袋」。
張曼娟笑着說,過去的幾年中,她發現身邊的朋友,不管是男性還是女性都開始樂此不疲地做醫美,「他們做了後就會來指正我:你看,你的眼袋要去處理一下,處理好了就會看起來更年輕呀。類似這種。我當然知道他們是好意,但是我可能從年輕開始就有點叛逆,會覺得為什麼別人做醫美我也要做?是會看着比較年輕,但那不是真正的你呀,你的樣子就是會隨着時間慢慢改變的不是嗎?」
人為什麼不能接受自己原本的樣子?年紀大了是不是就一定醜?這些問題不斷浮現在她腦海中,「我也看過有些老人家是很好看的,他們為什麼好看?我發現那種好看是從裡面來的,從身體裡面,從心裡面。人就是要自然,不勉強。」
更深沉的契機還來自父母的變化。兩年前,張曼娟的父親突然患上急性精神分裂,母親也被這變故所擊垮,照顧父母的重擔一下子壓在了她的肩膀上。疲累又無可逃避,她突然意識到自己瞬間成長了,「這種成長是,我不能再過着偽年輕人的生活,而必須要去面對、承擔生命裡的重擔。」雖然她一直和父母同住,但在父親患病前,並沒有真切感受到老、病所帶來的痛苦和消磨是如此來勢洶洶,不容分說地逼她面對人生的險要關口。「(父親的病)突然發生,瞬間擊垮我們的家庭,有些孩子就逃跑,我則是不想逃的那個人。那一刻我才突然意識到我的父母親除了我以外其實是沒有其他人的,我必須要去承擔他們人生的最後一個階段。這帶給我蠻大的感受,這原來就是所謂的『哀樂中年』,以前它對我而言只是一個詞擺在那邊,我不知道它真正的意涵,而到這一刻我才感受到這個詞的重量,知道為什麼『哀』會放在前面。因為到那時,我才品嚐到人生是有很大的悲哀的。」
生命中的變故讓張曼娟真正去面對中年,父母的老年情狀也讓她不斷想像自己老了以後會是什麼樣子。「或者我期待老了以後會是怎麼樣呢?」一場關於年老的想像就此開始。
人生下半場
對於張曼娟來說,面對中年,就是看清自己正站在人生的中場上,徹底揮別了自己的青春時代,準備着進入老年。「以前如果是人生的上半場的話,現在的我已經取得了通往人生下半場的門票。但是人生的下半場到底要怎麼過呢?很多時候是操持在我們自己手上的。」
張曼娟說,站在中年的時間節點上回看我們過去的人生,大部分的時間都不是以自己的意志為首位。「大概有二十年的時間我們是以父母的意志在過日子,接下來進入職場,是以老闆的意志為先;進入家庭後,又必定考慮另一半的意志,或者以孩子的需求為最重要的考慮。人生的上半場很多時候我們是在為別人而活,在進入人生下半場之後,很多人為什麼會覺得越來越沒有生活的目標和重心了,主要是因為好像你不再那麼被需要了,還要面對退休的關卡。孩子長大離開了,這是空巢;別人說你現在很有空,可以做很多你想做的事情,但很多人是太有空了,不知道要做什麼。重新培養興趣和愛好嗎?好像也不知道自己有什麼興趣和愛好。」
體能下降,健康亮起紅燈,人生已經過半,卻茫然不知自己由何而來又將去往何方。中國人所推崇的「安身立命」的想法在這個時刻尤其讓人更加焦慮。張曼娟說,中年和一個「空」字緊密相連,不好好地思考中年,如何面對晚年?「到了老年,就是一場又一場的戰爭,和你的身體,和你的疾病,和你的精神狀態等等。我後來想想,中年期是人生最長的一個階段了,從35歲開始人生就進入中年了,之後甚至可以延長到65歲到70歲。這麼長的時間,不應該好好面對嗎?如果中年沒有過好,可以想像老年一定會很悲慘。這種悲慘不是來自經濟上的壓力,而是來自於沒有擺平內心的紛亂和空的感覺。老年只會更空。」
「到站了,你就下車了」
那該如何思考中年?近年來,圖書市場中多了許多關於銀髮族、老年生活的書出版,教人「如何優雅地老去」。而不少圖書也針對臨終關懷及死亡的話題提出了新的見解。張曼娟說,她反倒是回到中國古代的經典中去找答案。
「我覺得我們華人比較崇尚儒家思想,這個束縛了我們對於死亡的想像,嚴重束縛。有人問過孔子關於死亡,孔子怎麼說?『未知生焉知死』。這句話真是糟糕!--都不知道為什麼活着,談什麼死?!結果大家都不談死,不但不談死,還把死當作很禁忌的事情;不單是禁忌,還把死後的世界變得很醜化、很恐怖,讓你對死亡這個事情充滿了恐懼感。」
張曼娟回憶小時候的台灣,很重視喪禮,吹吹打打哭天搶地,甚至要僱專門的人來哭。「幾天幾夜吵得四鄰不安,讓你覺得死是恐怖的,像是強大的病毒。」她說,「我們從小就在這個氛圍中長大,怎麼敢去凝視死亡?當然是能逃多遠是多遠。」直到她接觸道家的思想,才在老莊的文字中找到符合自己期待的對死亡的理解。「師法自然,他們覺得人的生老病死就是要學自然,自然就是春夏秋冬,有生必有死,就是那麼自然。所以莊子在太太去世後鼓盆而歌,他覺得太太算是得到人生的圓滿和解脫了。這個思想是那個年代的人對我們最好的啟發,可是現在很少人說到。」
身邊的朋友和長輩對於死亡的看法也不斷給她啟發,她說起自己的一個伯父,一輩子積極自足,年紀大了也不想依賴兒女,選擇去住養老院,「和一群老人票戲,玩啊,享受人生。」後來不幸得了癌症,身體常常劇痛,要吃醫院開的止痛藥或貼止痛貼片,藥的副作用讓他產生幻覺,生活深受影響。「我覺得他的這種生活應該是非常痛苦的,但是每次去看他,除了很痛的時候,他都可以很心平氣和地和我說話。有時會說:『哎呀,真是等不及了,怎麼還不死啊。』我會問他,『伯伯,你不怕死嗎?』他說:『死有什麼好怕呢?到了就是要死嘛。』以前沒有聽過長輩這樣談死,帶給我很大的震撼。」
「死亡,大概就是我們的終點站,到了這個站,每個人都要下車,不見得都要哭着下車,就好像搭一個長途車,有些人早下車,有些人呢晚下,所以不用痛苦,只是你到了,就要下來了。死亡其實是很自然的事情。」說着這話的張曼娟,始終掛着淡然又自在的笑容。看破死這個中國人最大的禁忌謎題,再來看自己的中年,在這承前啟後的時刻整理好自己,自然能拋卻包袱,清爽地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