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 倩
讀書愈多,我愈發覺得,閱讀是一個生命聆聽另一個生命,一顆心靈碰響另一顆心靈,縈繞在耳畔的聲響,那是靈魂的震顫。捧讀袁凌《青苔不會消失》這本特稿集,是源自三個關鍵詞:底層生存、不忍心、非虛構,接受採訪時他說:「活着是一個忍心的過程,你要忍住自己的心腸,不是說你沒有心腸。」
這使我想起阿列克謝耶維奇曾說過的一句話:「我是通過人說話的聲音來聆聽這個世界的,」其相同之處都是,面對他人生活或生存困境時的悲憫心,以文學切片來解剖現實之痛和人性複雜,給予溫暖的平視、細微的關照、長遠的思考,用隱忍而克制的筆觸,「拷問出藏在底下的罪惡」,從而形成一種「去蔽」又「不迴避」的文學質地。用主持人柴靜的評論說:「他的寫作,是沉沒在這些人的命運裡,活上一遭,以作償還」,此償還,我認為就是愛的救贖。
礦難中的倖存者,致殘無力的塵肺病曠工,北京城中村大雜院混居做小生意的局外人,戰爭遺留下來的地雷村的殘疾村民,被漢江水污染的生靈,蘭考大火燒痛的棄嬰,高牆外的留守兒童......這本書由「卑微者、出生地、生死課」三部分組成,撲面而來的是觸目驚心的生存鏡像,真實而細膩的捕捉,雜糅和綿密的質地,將日常中那些容易被淹沒、被侮辱、被損害的邊緣群體呈現出來,使人在沉重壓抑中吞吐生死之嘆,省思個體之遇。
閱讀這本書是一次艱難跋涉,我多次中斷,停頓下來,審視自我:面對他人的不幸甚至不堪,你或許只有閉嘴的權利,然後轉身,積蓄更多勇氣去直面人生,完善自我。《血煤上的青苔》中,歷經礦難致殘的人們,用一個「熬」字不足以形容他們的苟活,首先要面對的就是收拾大小便。黃國林大腿上的瘡口已經深到骨頭,塞着一坨衛生紙;雙目失明的鄒樹禮,重新學會家務和種地;坐在輪椅上的高章平衣服下面帶着尿管,他已經掌握大便的時間;王多權則是用雙手把自己萎縮的下肢翻過來,「像少年時在山上炭窯裡翻弄燒成的木炭」,但是,還有很多絕望了的難友倒在了尊嚴門檻外面。
記得作家史鐵生說過:「死不足惜,關鍵是活着。」在逼仄的生活面前,牢牢扼住命運的咽喉,活出一條路來,我從書中讀出太多掙扎而又顫抖的姿態。被塵肺病判了死刑的苦難曠工,呼吸就像利息高昂的賒欠,他們的餘生是一個拉長了的消音過程,久而久之,成為土地上的一道巨大裂痕,裂痕罅隙中反射的光最終也被塵土覆蓋。九歲女孩楊軒和奶奶的命運門檻,成為無法逾越的苦難大山:爸爸車禍身亡,媽媽改嫁離開,爺爺腦梗去世,唯一的小叔叔杳無音訊,只有堂屋地面上的青苔,無聲的修復着這個世界。
值得注意的是,袁凌的底層敘述,小人物的境遇錯綜交織,上一段還是甲和乙,下一段就過渡到丙和丁,然後寥寥幾句,又回到甲或丙,有種紀錄片式的黑白光影質地感。在《地雷上尋找家園》、《漢水和祈禱》、《大涼山生活:日常的和憂患的》,關照的是個體,也是所有人的遭際:無論是地雷遍佈的山村,被污染的漢江水,還是留守兒童和老人守望的大涼山,都讓人唏噓慨嘆,又不得不去思考:物質貧乏可以扶貧攻堅,精神貧瘠和自然貧血該拿什麼來治癒呢?就像作者所言:「眼下的漢江,勉力保持着舊日底色,似乎少年透明皮膚下的血管,細弱又全無防護,經歷着一場獻血手術,直到獻出全部血液,生命衰弱休克,卻不足以表明心跡。」
就像《砷冤的贖價》一文中,「沒有事物是免於毒性的,土地、河水、作物之外,每個村民和礦工都成了砷毒的一部分。」哪怕採取措施,環保人士、公益組織介入,在土地上種植草藥,但是,一噸的事後補救遠不及二両的事前預防,很難根除「『龔兆元們』腰際的一塊莓苔,就像吳家輝院子裡那些塌了一半的老屋,苔蘚已經侵入土牆內部。」
當然,大時代背景下,他沒有忽略那些特立獨行的靈魂,比如,詩人《海子:死於一場春天的風暴》,「從第一次乘夜班火車離開家鄉,他不論走出了多遠,卻從未反抗過鄉土給予他的這份饋贈和義務。」追憶海子是一種映照,看到卑微者的詩性光芒,也是袁凌內心愧疚的一種補償,一顆負傷的被折斷的麥子死去後,落在地裡長出更多的麥子來,暗合着他對家鄉的回饋。
袁凌有句話令我銘心:「在浮泛的事實、過剩的情緒和他們真實生活的分界之前,我只能止步。」他的止步,源自精神世界的秩序:從走出出生地的《我的九十九次死亡》,到入職四年返鄉後的吶喊《我們的命是這麼土》,再到重回媒體行業的低吟《青苔不會消失》,他念念不忘的是兒時六歲生日時外婆的「禮物」:煮熟的溫熱的雞蛋,和豬圈裡外婆拋擲鎳幣的堅實姿勢。所以,那些像青苔一樣卑微的活着的人,就成為了他筆下的主人公。「青苔是有價值的,它有生命,不是死的東西,那種沒有生命力的乾乾淨淨、漂漂亮亮的東西,還比不上一個不那麼乾淨但是有生命力的東西。」他們(她們)不是時代的豐碑,也夠不上無名英雄。像土地一樣,不反射光線,但質地無可懷疑。他們貼近生存地面的在世方式,比消費體系追求的舒適更為可靠,也更訴諸內心的直覺,這種狀態被他稱為「修復式生存。」 沿着這條小徑,袁凌抵達內心,抑或是說,闖入他人世界的真實程度,取決於自我內心的勘探程度,惟有認識自己,積累更多經驗,才能反彈到一定高度,俯瞰世界,他無形中為「前進中的中國」做了卑微的見證:開在青苔之上的生命之花,沉默無語,體內蘊藉着聲勢浩大的風暴,在經歷人生倒春寒後,迎來春天的陽光。
當下,底層敘事與非虛構成為文學的一種新嘗試或者說新命題,比如,金宇澄的《回望》、梁鴻的《出梁莊記》、鄭小瓊的《女工記》等,不同於這些作品的常見手法,袁凌的寫作是超越記者身份的再探索,強調「經驗質地的可靠性」之餘,他還做着自我「減法」,「通過長期的關切,克服不適和打破隔閡,使外來者的視角內化」,如此苛刻做法既是考驗語言表達的錘煉,亦是剝離情感捲入的理性素養。比如,「不低到塵埃裡,就沒法理解大涼山人對於塵土和陽光的信任依賴,不觸到癱瘓礦工乾枯的下身,就不足以理解生命在漫長歲月中的煎熬萎縮。」
由此可見,非虛構不只是一種態度,更多的是一種誠實的精神:是「寫作者與讀者之間的倫理道德承諾」(李敬澤語),這樣一來,就不難理解書名的內涵,「青苔不會消失,只要世上還有,最後一個窮人」,暗喻卑微者的向上攀緣和不屈抗爭,指向的其實是芸芸眾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