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青松
米易何意?--不是出產稻米容易,也不是用米換物之意。米易是四川省攀枝花的一個縣 。 米易的朋友王飆說:「米易,乃陽光迷戀的地方。」我瞪大眼睛聽着,可還是有些懵懂。不過,從王飆的話中倒是聽出一點意思,米易與陽光有關。然而,米易的陽光並不酷烈,也不灼熱,而是含蓄暄暖,朗潤柔美。那種氣息,那種境界,沒有到過米易的人是無法想像米易的陽光,會讓你通體酥軟,由內而外地舒服,迷醉。
清光緒二十五年,學者徐昱在考察了米易及安寧河谷一帶後,心情甚爽,提筆寫下八個字,盛讚此地氣候之美和物產之豐饒。四時暄暖,五穀百產。今天看來,「暄暖」二字美妙無比,道出了米易陽光的性格。正是米易暄暖的陽光,造就了米易獨特的美物。嗯,茯苓、甘蔗、芒果、櫻桃、枇杷、何首烏等等。還有什麼?多得很呢。掰着指頭數數,能數出一個長串,數也數不清呀。
米易,一九五一年七月二日建縣,首任縣長郭明道(準確地說,當時沒有縣長,郭明道是副縣長,主持工作)。我是在縣誌上找到他名字的,敬佩不已。郭明道,山西柳林人,本是八路軍游擊支隊的文書,讀書多,寫得一手好文章。
因當時川西匪患嚴重,郭明道隨着隊伍入川剿匪,屢立戰功。不想地方上缺幹部,隊伍開拔了,郭明道卻被留下來當了縣長。當時,他僅有二十六歲。上衣口袋裡整日別着一管鋼筆,腰間挎着一支二十響的駁殼槍,甚威武。上任後,郭明道頒佈了頭號通令。通令要求,嚴禁一切濫伐盜伐林木行為,保護森林。安寧河兩岸的森林不得砍伐,古木不得砍伐,護路護坡護堤林木不得砍伐,防風防洪涵養水源的林木不得砍伐。違逆者嚴懲不貸。通令張貼於米易縣城及鄉公所各顯耀位置。近前讀令者眾。賊心忐忑,懼之不敢直視。公務之暇,郭明道手提駁殼槍,經常到安寧河兩岸的林子裡轉悠。時不時,就朝天上放幾槍。嚇得打林木主意的賊人屁滾尿流,遠遠遁之。光陰荏苒,歲月如梭。縣長迭次換茬,但頭號通令至今還在施行。建縣初期,米易森林覆蓋率僅有百分之四十。而今,森林覆蓋率已達到百分之六十三。米易山嶺,滿目青翠。
我們對蠟燭並不陌生。早年間,停電了,便點燃蠟燭照明。那蠟燭,原來是寄生在白蠟樹上的白蠟蟲的分泌物。所謂分泌物,無非就是一些污穢的東西,但白蠟蟲的分泌物卻是難得的寶。此物如積雪般的白,附着在樹幹上,收集起來,經過分解和凝固,中間包根燈芯,就製成蠟燭了。於是,暗處的世界,就被蟲蠟的光芒照亮了。米易的蟲蠟,亦稱「川蠟」,久負盛名。米易蠟蟲體長兩毫米,深褐色。觸角發達,有十節,各節均有細感覺毛。腹部倒數第二節背面有兩個孔,內生兩根小小的管子,蠟液就是從那管口處排出來的。呀哈!
米易的蠟蟲真是能幹,早年間,產出的蠟佔全國生物蠟產量的九成以上,幾乎包攬天下了。可是,忽然間,蠟蟲竟謎一般地絕跡了。隨之,蟲蠟,「川蠟」也就永遠地消失了。什麼原因呢?至今無法解釋。
在米易,強哥並非神秘人物,而是某鎮鎮長。不過,他的長相頗像《上海灘》裡的許文強,加之他總是喜歡穿一件米黃色的風衣,很注意儀表,人們就強哥強哥地喚他了。強哥腰桿筆直,走起路來一陣風,有普京的範兒。強哥做事幹練果斷,從不拖泥帶水,膩膩歪歪。強哥講話善用激將法,有號召力,天生就有呼風喚雨的潛質。
在米易,精準扶貧是大事,也是難事。某年剛一入冬,強哥擔心山裡貧困戶挨凍,便差人去送棉被。可是,當一光棍漢拿到棉被後,眼皮眨都不眨,反而陰陽怪氣地說:「我都四十歲了,還沒碰過女人呢!啥子時候,送一個女人過來嘛!」送被子的人怏怏離去。回去向強哥如此這般地做了報告。強哥聽罷一股火呼地就竄上來。「把被子拿回來!」強哥發飆了。
「送物不如送智。」次日,強哥命人把光棍漢強行送到鎮裡菌菇養殖培訓班,學習菌菇培育和養殖技術。想不到的是,半個月下來,那光棍漢不但掌握了菌菇養殖技能,還學會了刷牙洗臉等文明的生活方式。如今,那個光棍漢成了村裡的菌菇養殖能人,年收入十餘萬元。據說,他還帶出三個徒弟--其中,一個女徒弟後來成了他的婆姨。跟我講起這個故事時,強哥的內心充滿幸福。
米易枇杷,顏色暄黃,有一種詩意的味道。吃過的人都說好,沒吃過的人,聽吃過的人說好也感覺好。米易人吃枇杷,有專用的工具--小薄木片。一枚枇杷拿在手上,用小薄木片刮一遍,再輕輕一剝,皮就下來了。肉怎麼吃,盡由你自己了。
當然,這是文雅的吃法。講究的人,才這麼吃的。
有野蠻的吃法嗎?有啊!--不剝皮,就那麼咬着吃。我每次吃枇杷,就是把枇杷果的外表稍微洗一下,然後就咬着吃。那種爽脆的感覺,只有用這樣野蠻的方式,才能充分體味到。不過,可別忘了裡面的籽要吐出來啊!
印象派畫家梵高,崇拜太陽,一生畫過很多向日葵。那是因為他沒來過米易,沒見過米易的枇杷。否則,他的畫板上就會結出暄黃的枇杷果,豐碩無比。
梵高說:「不信仰太陽的人一定是背叛自己靈魂的人。」米易人是否信仰太陽?我不知道。--但是,當我久久凝視那暄黃的枇杷果的時候,我知道米易人一定不會背叛自己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