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秀宏
近日,讀龔曙光的《日子瘋長》,感觸頗多。這本由人民文學出版社最新推出的憶舊散文集,以「瘋長」名之,非常有趣;讀之,卻有時光滄桑筆筆雕刻之感。家史和鄉音,在歷史凹凸面上的起起伏伏,旁人看也許似乎波瀾不驚;但是,在作者眼中、心中卻是日子「瘋」了的情狀。
所以,作者這樣表述,「我對弱小的和孤獨的生命天性敏感,抑或是弱小和孤獨的生命鑄就了我審美的天性。」是啊,細小而真切的敏感--綴滿了龔曙光心中過往的日子,真的似瘋長的青麥,曾經滿眼遍野那樣綠荂B長荂A但歷經沉沉的時間--層層滴落,似是麥粒欲說還休的話語。而今,他若不盡情地傾訴出來,真的難澆胸中塊壘。
在年輪的河流裡,有誰沒有被劈頭蓋臉的浪頭打趴下的經歷?我們都曾像瘋的那般露出頭來拚命呼吸,然後又潛下水奮力去游。一棵站在窗口的紅棗樹,挺直腰桿,想追隨南飛的大雁,可捎去的總是思索的落葉。
當瘋長的日子漫上作者額前的溝溝壑壑,關於母親的回憶仍然被不斷銘記荂A母親心底曾被狂風吹落的夢想,至今已不再無所依憑地瘋長,卻始終晃動在歲月的風雨之中。
一口氣讀完龔曙光的首篇近兩萬字的《母親往事》,我深切感受到龔曙光異於他人的率真和坦誠,正如為他作序的著名作家張煒讚之,「無諱飾的為文之勇」恰似左右逢源的「搏浪弄魚」。
對於母親身世的描寫,龔曙光並沒有絲毫躲閃,甚至將母親很可能不是她父親的親生女兒這一情況和盤托出。母親幼年、少年受盡委屈,在姥姥墳前哭過後,毅然決然地從她所在邊緣化的家庭中逃了出來,走上了去澧州城的道路。恰逢新社會,她先考上了澧縣簡師,後來又考上了桃源師範學校。母親作別了繁華的姥舅向家和衰敗的父輩戴家,在新時代裡拚搏,再也沒有返回。
但是,沒有返回父輩家,並不代表割斷。母親的理想是考取上海音樂學院,因她名義上的父親是潛伏特務,最終沒有通過政審。正是那個名義上的父親,所謂的家庭出身問題,幾乎影響了她的一生。她只好把大學夢收起,從師範學校畢業後,來到大山窩窩兒中的桃江二中。三年後,才被奉調到澧縣二中。此時,母親遇到了政治上可靠的父親,而父親卻因此失去了政治上進的機會,反倒樂得安閒。後來的時光,母親又因政治問題下放到父親老家的公社所在地夢溪鎮完小,父親也一起回家任教。風風雨雨,父母親在夢溪鎮待了二十多年。最終,父母親之所以能從夢溪鎮調到津市一中,蓋因在津市當副市長的一位學生的鼎力相助。
作者在文末說,母親叛逆過一種制度,卻未能被自己嚮往的另一種制度所包容;母親叛逆過一個時代,卻未能對自己投身的另一個時代所接納;母親叛逆過一類生活,卻未能被自己追求的另一類生活所成就。但無論時勢如何變化,教育和學生是母親心中的永遠圖騰,維繫茼o所有的生命追求,凝結茼o所有的悲歡苦樂。在津市、澧州、桃江、夢溪,關於瘋長的日子,關於家庭的政治問題,關於子女的復讀考試,關於對歷史記憶的種種膽怯,關於父親對於母親冷暖寒涼的估量,都能一一找到答案。
如今,母親與生俱來美麗嘹亮的氣質,被人生歲暮失憶的病狀所筆筆雕刻,身為兒子的龔曙光突然覺得--把母親的這些往事告訴世人,才對得起母親給予他生命、給予他文學上的悲憫筆觸。也許,這樣做,拂逆了母親的某些意願,但從另一個意義上又成全了母親的心靈。因為生命的雕刻曾經來過,忠實地記錄心靈既紓解了瘋長的日子,又調低了過往時代的音調;冥冥之中,將心之內款款吐出,留在了世間--好像完成了應有的使命。
這是因為,一個家庭與一個民族一樣,都需要心靈史來支撐,這些連血帶肉的情感,可以讓後輩人懂得,在他的時代裡與自己血脈相連的那些小人物的人文價值。
自始至終,作者並不試圖陷入小人物的矛盾糾葛裡太深,但又真摯地書寫茤憐馱孜′y淌的汩汩情愫。無可否認,在龔曙光的筆墨間,我們既找到了雞犬之聲中的喜樂憂愁,又尋覺到人性之美與敘事之誠。龔曙光一邊輕聲叨念,一邊疾筆寫下去,用有些複雜的情緒,來解讀曾經單純的記憶。
一旦走進這本書中,跋涉在發黃的風雨間,或見父母青b年華,或遇鄉里兄妹,或於床榻輾轉反側,或走入時間的夾縫......一個把絲絲縷縷情思深埋心底的人,無論何時翻曬這些錯落的歲月,總能看到一個又一個浪頭追逼他所發出尖叫與喘息,空氣黏稠而潮濕,如同八月的盛夏。 「一張俏麗的面孔,一副亮麗的歌喉,加上若有若無的大家小姐氣質。」若不是看了《日子瘋長》,我絕不敢相信,在那個苦難的年代,有這樣一位對自己品質人生的追求和堅持的女性,而這位女性正是作者龔曙光的母親。這種傳奇就發生在龔曙光身邊,如同一個人從自家院子裡挖掘出來的陶器,把盒蓋一點點掀開,看見裝滿的梅子,連同葉子也青翠湛綠的,似是剛從晨霧中新摘來的一樣。
《日子瘋長》不僅僅是真人、真事、真情,而且有茩齙ヮ道的發人深省。龔曙光用超然的筆調,述盡了對故鄉人物繾綣愛戀;以白描的手法冷靜地摹畫出所見所聞、所愛所恨、所思所悟。在《日子瘋長》裡有這樣一些話,「春茶再苦亦回甘,臘酒再淡也醉年,添丁添喜亦添憂,逝老是悲也是福」,「時代過去了,日子卻留了下來」,「當我們將世界幾乎走遍,才發現這一輩子的奔走,仍沒能走出那個童年和少年的小鎮」。龔曙光的滿紙厚味,來自於歲月的持久沉澱,裡邊的悲歡人情、冰雪炭火、梨花書聲,就是我們生命所承載的土地和河流的密碼。
《日子瘋長》以湖湘原始野性而旺烈的狀態,招回了龔曙光自己曾經的童年與青春時代。一群小人物的質樸與脫俗孤高,一組寬視角的情感醞釀與爆發,既突入到昏暗深淵,又流轉至淡然處之,使人產生一種「舉重若輕、提燈還家」的深刻感喟,久久不能平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