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征
在中國內地有個世界上絕無僅有的景觀──廣場舞。不管大街小巷,每到傍晚,就可以看到這群人不專業地跳着,有些有統一服裝,人手一柄摺扇,但大多數都是遊兵散勇。要加入這個群體也很簡單,只需要隨着人群一起跳就行了。
因為有個高分貝的大音響,這群人跳起舞來十分引人注意。有一次,我出於好奇,也跟着他們跳了幾天,出了好幾身汗。也許是初次跳的原因,感覺既膽怯,又尷尬,又隨性,好像裸奔一樣有點羞恥感。但因為是集體行為,這種感覺只是淡淡的。
後來想想,我的羞恥感不是來源於跳舞這件事,而是羞於在人前進行自我表達。在我的潛意識裡,這種行為因為缺乏正式的許可,因而喪失了行動的合法性。尤其,它與我多年所受的教育極為相悖。這種教育主張理性至上,認為依靠理性,人可以杜絕許多因劣根性帶來的後果。廣場舞顯然不是理性的,它隨意、鬆散的樣子或許更像是理性的反面。
所以理性主義的主要簇擁者──中產階級精英──對它的責備最多。從廣場舞配樂過於明顯的節奏感和曲風的民俗風格,他們樣樣不喜歡。但這些反對的理由是上不得枱面的,要反對這種行為,必須有一個更加冠冕堂皇的藉口──噪音擾民。但依我的經驗,這裡的擾民可不僅僅是指聲音不受控制進入耳朵這個物理過程,而是階層趣味差異之間的矛盾轉變成公共道德之後的高明措辭。實際上,即便沒有音箱,僅喜形於色這件事就常遭理性主義者的側目。
其實廣場舞如果從公共角度來看並非全無益處。它首先可以解決空巢老人因獨居而產生的心理障礙,還通過運動鍛煉了他們的身體。尤其是在宗族家庭觀念濃郁的中國,這件事的意義還在於解放了年輕人,使其擺脫於父母的關注,獲得難得的自由。
可反對廣場舞的精英意識感染了一種輿論,使廣場舞備受責備。在現代理性看起來,跳舞可以,但必須避人耳目。或者去配套齊全的健身房、或去夜店酒吧,但一定不是在人人都可見的廣場上,這不符合激情迸發必得隱身的原則。在這個原則支配下,有數條產業鏈宣告誕生。好比健身房,最早就是為了中產階級精英而開的。
流汗可以,但不應被看到,這是一種中產階級精英價值觀。福柯有一本特別暢銷的學術專著《瘋癲與文明》,專門探究了這種理性主義思想的根源。但他是反其道而行之的,不直接講理性,而是講了理性的反面--瘋子。經過他的考證,現代社會的瘋子之所以都沒了,不是瘋子變少了,而是都進了精神病院。所以他得出一個結論:社會要顯得井然有序,瘋子就得消失。福柯的這本著作一經問世,馬上風靡全球。不僅各位人文學科的學者人手一冊,連普通民眾都對他這本博士論文甚感興趣。因為他對感性的讚美讓他站在了大眾的一邊,除了馬克思,之前還很少有人這樣毫無保留地讚美過大眾。現在,因為廣場舞,精英與大眾之間的階層對立又顯現出來。
最有趣的是,在互聯網當中,這種精英趣味還贏得了很多大眾的支持,共同造就了廣場舞絕對負面的形象。於是精英的不再是精英的,大眾的也不再是大眾的,廣場舞徹底地成為了一種混雜的後現代主義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