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野秋
新冠疫情讓很多事情都延後甚至取消了，但有些事情卻按部就班地進行着，其中之一就是《新華字典》第12版的推出。所以當首發式舉行的時候，一舉衝上了各大平台的熱搜榜。
假如在中國要評選一本最暢銷與最著名的書，我想首當其衝並且當仁不讓的應該是《新華字典》。就像在西方要做同樣的事情，當選的肯定是《聖經》一樣。
有個趣事，「文革」後期，歐洲最小國家摩納哥的國王到訪中國，帶來一部《摩納哥百科全書》作為國禮送給中國，而在當年中國尚無此類大部頭的百科全書，周恩來回贈國王一本《新華字典》。前幾年去世的百歲語言學家周有光曾形象地概括為「小國送大書，大國送小書」，揣度起來，周恩來此舉一則亦屬無奈，一則可見《新華字典》還是能當得起「國禮」的。雖盈盈一握，卻分量沉沉。
對於每個中國人來說，無論最終能不能成為「讀書人」，《新華字典》都是必讀書，是「工具書」中的「工具書」。據出版社統計，這本體量不大的「小書」發行超過了6億多冊，其實在我看來遠遠不止。比如僅以第一版為例，當時版權頁上印的是10萬冊，而葉聖陶日記中記述的是300萬冊，作為新中國第一本字典的領導者，時任國家出版總署副署長的葉聖陶的記述更讓我相信。尤其是當印刷物和手寫日記、集體記憶和個人記憶相抵牾時，我更願意相信後者。因此，《新華字典》究竟發行了多少，不能確切，唯一能確切的是，發行量是個超出想像的天文數字。
因此，每過幾年便要修訂一次的《新華字典》永遠是關注的焦點，讀書人和想讀書的人都會關注。也因此，這剛剛面世的第12版，被人詬病也就在情理之中了。而7年前第11版面世時，甚至引發了一場曠日持久的吐槽聲浪。盼之愈甚，責之愈切。
有人從字典裏挑出了錯處64處，有人挑出了更多，涉及部首、筆畫、字體、字形。有硬傷，也有觀念分歧。很快，字典的「編纂主持人之一」做了回應，自然是一概不認賬，給人以挑刺者有吹毛求疵之嫌。這裏不想進行語文探討，因為技術問題常常扯不清。可是，「編纂主持人之一」對於質疑給出的回應顯然很不能讓人信服。比如該主持人認為「網友指出的問題不能單純說是『錯誤』，文字本來就博大精深，要考慮到的問題很多，例如運用習慣，字形美觀等。」
粗看回應很堅決，細看卻很曖昧。什麼叫「運用習慣」？現在很多人習慣於把「的、地、得」混用甚至亂用，這是杜絕不了的，但《新華字典》就不可以！普通人的「習慣」不能成為規範漢語遷就的對象。典為何物？按照《爾雅．釋言》的說法：「典，經也」。這就意味着「典」就是「準則、法度」，相當於度量衡，度量衡不準，測量便毫無意義。現在的字典常常更新，除了收入必要的新意新解，但同時不斷地向錯誤的「約定俗成」低頭，着實讓人受不了。比如當年「玫瑰」的「瑰」曾經讀做第四聲「貴」，現在改讀了第一聲「歸」；「魂繫」的「繫」曾經讀做「繼」，現在改讀了「戲」；「千里走單騎」的「騎」曾經讀做「記」，如今也讀作「奇」。凡此種種，都讓很多飽讀詩書的家長敗給了孩子的語文老師。
至於「字形美觀說」，就更站不住腳，審美觀固然可以因人而異，甚至審美觀本就是一個相對概念，無法強求一致，但字形的標準卻與字形美觀毫不相干，我們不能因為「狗屎」兩個字很礙眼，就把它改成「美食」吧？用一句當下的流行語：字美不美，它都在那兒。
當然這位掌握字典編纂話語權的「主持人之一」倒也有實話，他在否定字典出錯的同時，認定有某幾處被挑出來的毛病，非編纂之誤，乃「印刷錯誤」之果。好傢伙，字典錯不錯，咱們只能憑白紙黑字，哪分得清何為「專家」幹的，何為排字工幹的，更搞不清操作者是編制內還是臨時工。但出了事，都朝長了嘴卻發不出聲音的排字工那兒推，雖然省事，卻無濟於事。
字典之所以權威，就在於它一言九鼎，從某種程度上說字典是出不得錯的，它錯不起。錯一處，它就令人生疑；錯幾處，它就身價減半；錯64處呢？等於廢紙，廢且害人。
回頭想想當年第一版《新華字典》的編纂經過，現在的繼任者們應該汗顏。剛建國的1950年，出版總署副署長葉聖陶就從北大挖來了中文系主任魏建功，準備編《新華字典》，葉公本人是小說家、教育家，魏建功是赫赫有名的語言學家，尤其是音韻學獨步海內，抗戰後期就去台灣推廣國語，今天偏安東南島嶼的台灣人都能遍說國語，魏教授居功至偉，實在當得上「建功」其名。就是這樣的名教授，帶着同樣聞名的教授團隊都如履薄冰，「大學者編小字典」成學界佳話。他們一磨數年，看葉聖陶日記，此公曾幾近絕望：「欲求成稿之完善，實甚難。」一改再改，到了1953年1月中旬，他在終審時仍惴惴不安：「字典總覺拿不出去，尚須修改。」定稿均由葉聖陶逐字改定，原定的出版日期一推再推，這一審又是半年多，連魏建功寫的《凡例》和《檢字表》都再三圈改，到得1953年12月，第一本《新華字典》終於面世，1版1印雖然半年銷完，但回顧字典從初稿到出版的經過，葉聖陶寫道：「計劃未前定，隨時變更，耗力甚多，而又未能作好。」
開創白話字典先河的葉公尚且如此自省，如今在前輩蔭庇下小修小補的學生，面對錯訛竟能如此坦然，實在讓人莫名驚詫。與其跟網友強詞奪理地鬥嘴，何不馬上坐下來開始修訂。
《新華字典》出錯，雖不能像飛機失事那樣死人，但接受了出錯的字典，或許慢慢就連飛機失事也能接受了。
所以，字典這樣的工具書只能不斷修訂，不斷更改，但總希望愈改愈好，而不是愈改愈糟。我不知道《新華字典》第13版什麼時候推出，但我知道一定會推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