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發仔
湖南吃辣,通透、暢快、火爆。湖南人可以食無肉,但絕不能少了辣子。一天無辣,嘴堹蟋M無味,渾身上下不舒服。鄉下農活雜,尤其搶收搶種時節,鄉人並無餘暇擺弄一桌飯菜,辣子便是救急的主。青辣子取來,或蒸熟,或爆炒,或油炸,幾條辣子一碗飯,田間地頭,個個恍如瓦崗山上手持棍棒的好漢。
鄉下粗食淡飯,辣子是碗堛漱。農人用辣子延續了生活樸實的煙火,變茠廒芊A就像翻新的日子。
抖辣子,是老家嘴堛漫蛣P。外地人不懂,總以為辣子抖幾下便可入嘴。其實,抖辣子就是搗辣子。老家人說話,嘴打不開,也合不攏,一個抖字,土味十足,把樸實的辣子說得傳神之極。抖辣子的工序並不複雜。青辣子若干,或蒸熟,或乾爆,待光亮的辣子軟黃或焦黃,置入陶製的椒缽中,用圓木杵搗碎,加一小勺豬油,添幾滴土製的豆油,其他調味品少許,即成。一筷子入嘴,辣中回甜,綿軟生香。不過,鄉人摸透了辣子的野性,往往急就章。燃起乾稻草,在焰火未盡時,將新鮮辣子丟入灰燼中,翻滾幾下,煙火便將辣子的青澀轉化成嗆人眼鼻的辛香。將辣子取出,吹淨灰土,放入椒缽中搗碎,碗媢y時有了春秋意象,張嘴都是鄉野性情的煙火味。
不過,抖辣子也有懶散的吃法,就像村子媄i散的結巴。結巴吃抖辣子,有股匪氣。掃來一堆枯葉燃起,將取來的辣子扔進去,立馬夾出來,辣子和灰燼一起搗碎了吃。更多的時候,結巴直接將生辣子搗碎了吃,就蚢j夜的米飯,哈赤哈赤的,隔茪@條馬路,都能聞茈L碗堛澈C澀辣味。
抖辣子把鄉間乏味的日子抖出了精緻的生活。辣子抖豆角,辣子抖茄子,辣子抖扁豆,自家田土媞堛熊瞏迭A凡是能與辣子撮合的,都在椒缽中組合出新味,有新鮮蔬菜的溫婉,也有辛香辣子的火爆。抖辣子、海納百川、葷素均可搭配,辣子抖小魚乾、抖皮蛋,搗碎的辣子去了魚的腥,蓋了皮蛋的澀,將魚、蛋的鮮香提到最佳高度,是極致的美味。
鄉下有釀米酒風氣,於是香甜的米酒又和辣子聯了姻。酒浮辣子,是老家人最高明的獨創。新鮮的米酒約半罈,放入適量的鹽。取來壯實的青辣子,用鐮刀將頭部劃開,置於陰涼通風處;待辣子縮水後,放入米酒罈中,蓋上蓋子,在罈沿凹槽處淋水,隔離空氣,剩下的盡由時日造化。或三五日,或七八天,在米酒的浸泡下,辣子通體澄黃,香辣入鼻。米酒浸泡的辣子,不改辣子本性。入嘴咬開,一聲脆響,唇齒間有甜液溢出,辣子的香,米酒的醇,在肺腑迴旋,香辣之間入了微醺境界。
鄉人吃辣,吃得蠻勁,也吃出了智慧。將飽熟的青辣子取來,剪去半截辣子梗,用鐮刀通體劃開,塞入碎鹽,一條條攤放在長方形的竹簟上。盛夏,鄉下的日頭是一個廉價的火爐,肆無忌憚,烤熱了竹簟,鑽入辣子體內,物理的化學的微妙變化,悄然發生。幾場太陽下來,竹簟上的辣子由青變淡,由淡變白,成了鹽辣子。
過去鄉下生活饑饉,冬月菜蔬接濟不上,鹽辣子常常將就了日子。蒸飯時,將鹽辣子置於鼎罐中。飯熟了,鹽辣子也軟趴趴的香。不過,鹽辣子油炸最好。熱油,溫火,鹽辣子入鍋,均勻翻炒,兩三分鐘便成。出鍋的鹽辣子或澄黃,或焦黃,油光發亮,入盤有切切之聲。鹽辣子就飯,偏乾,最好食粥。穩穩地端了熱粥,彷彿端了人間江湖。吹口氣,哧溜一小嘴。半截鹽辣子咬開,哢哢嚓,綿柔與香脆在嘴媔和,碗媮囓頓現,吞吐之間,盡是人間氣象。
取新鮮的細條辣子洗淨,烈日下曝曬一天;陶製罈子晾乾,不沾水不沾油,先撒一層鹽,鋪上脫水的辣子,再撒一層鹽,依次鋪滿。罈子口用稻草塞滿,倒放在水盆中。約摸半月,搖身一變成了白辣子。白辣子憋出了遠離塵世的白,香辣中裹茞H淡的酸爽。老家不叫白辣子,而叫撲辣子,有一種撲過來的衝動,很形象。撲辣子炒臘肉、炒雞雜、炒豬肝,去臊去腥,還自帶酸香。年飯待客,大魚大肉用撲辣子上味,酸辣爽口,得天地之氣。
辣子用一種陳舊的方式,延續了鄉間夏秋的口味,溝通了鄉下禮尚往來的人情世故。
城堣H對土堛漱擗l生分,竟然不知紅辣子怎麼來的。夏末秋初,空氣中少了氤氳之氣,只剩下一團火。此時,青辣子老熟,葉綠素逐漸分解,辣紅素佔了上風,尖翹的尾部開始泛紅,青b之間,恰似點燃的火星子。辣紅素一點點蔓延,滲透到頂部。待青色褪盡,辣子便紅光滿面,喜形於色,好比酒過三巡,陶陶然徹底上了頭。紅辣子色如焰火,但肉質多,辣中有綿甜,多了些許柔婉。與三兩好友對酌,需有勁爆下酒菜,俗稱辣盤。紅辣子炒田螺、炒豬耳朵、炒豬下水,任何一種簡單的搭配,紅辣子都能挑起味蕾的精神。辣味綿長,話也多了,一茬接一茬。時光慢了節拍,桌下黃狗急得嗷嗷叫。
秋日氣燥,紅辣子用團箕曬乾,待用。乾紅辣子少了水嫩,全身乾癟,醬紅色,如同一位保養極好的老者,薄薄的表皮中透出老練和沉穩。吸收了秋陽的紅辣子,乾脆,香辣,醇厚,葷素提味,有畫龍點睛之妙。
將乾紅辣子焙乾,用石碓搗成粉末,便成了辣子灰。辣子灰是鄉下飲食跑龍套的好角。無論葷素,加一勺;不過癮,再來一勺。鄉下活粗,口味也重,少了辣子灰,便覺得日子少了精神頭,就連做個青菜豆腐湯,都要撒點辣子灰,殷紅的一層,貴氣。其實,辣子灰也是一味菜。小時候吃撈米飯,黏稠的白米湯瀝出,便拿了小碗,放上辣子灰,加鹽、味精、醬油、豬油,兌上米湯,攪拌成糊狀,既有米湯的綿甜,更有辣子的濃香。
離家多年,無論身在何處,辣子常常出賣我的來處。於我而言,奮鬥的青春是一味勁頭十足的抖辣子;客居他鄉,人過中年,我便成了念舊的紅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