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敏華 作者簡介:著有《給我一道裂縫》、《情感不良》、《見字請回家》。
旅遊車司機遲了很多,車站的負責人說因為金融海嘯,公司宣布八五折出糧,大家都怨聲載道。我不習慣早起,很快便被熟悉的新界風景催眠了。醒來時看到一片熱鬧景氣,椰林樹影,四周花卉都打扮得精細,十數架旅遊車在旁守候,有人在揮旗,有人在拍照,還以為到了甚麼新旅遊點。
這是新的聯檢大樓。新的定義,只對我奏效,因為我已經十多年沒踏足內地。笨拙的拿出新辦的智能回鄉卡,看到幾個形式不同的關卡,卻不知自己是否屬於同胞類別,排在外國遊客後又感到貨不對辦。情況就像遇上童話故事中的神秘樹洞,走哪一條才好?不遠處竟然有詢問站,一個面容友善的小姐在指導人群的去向,可是媽媽一手把我拉住。
「用指模過關呀,真是大鄉里,這種機在機場都有啦。」我乘飛機比媽媽多,但她知道的反而比我多。
在自動過關機前,昔日守著遊戲機的惡形老闆不見了,那種面帶鐵青、高角度瞧下、殺氣騰騰像隨時能於瞬間拿掉人性命的眼神,都隨著舊有的時代消失了。
我手指乾燥,擦來擦去對證不到身份,幸好有令人心情放鬆的海關小姐在關卡前協助如我那樣大鄉里的人。我像個從未踏出家門半步的孩子般,在遇上新奇的電玩後傻笑起來。回頭看看排在後面的媽媽,不,排在另一關卡的媽媽,不,比我早過關的媽媽,卻都只見到別人的媽媽。
我在請勿停留的牌子下厚臉皮地停留了五分鐘,沒有人來呼喝我,媽媽也沒有出現。不知是天氣冷還是心情開始緊張,身體變得有點繃緊,挽行李及捧盒子的角度都僵硬起來,只留下一雙眼睛閃快地左右搜尋熟悉的影子。
最後還是有人來干涉了,我唯有先作行李檢查。海關先生說我手上的盒子也得放輸送帶上。我彎下身,盒子準備離開我的懷中。我向著黑布後那深不可測的檢察機器看去,猶豫了半晌。
「骨灰啊?算了算了。」海關先生看到盒子上刻有媽媽的名字,揚了揚手,示意我趕車去。
於是,我向另一片熱鬧景色走去,椰林樹影跟花卉打扮得同樣雅致,旅遊車司機在指認貼在我胸前的旅客記號,有人衝進衛生間,有人急忙地抽煙,鈴鐺鈴鐺的聲響在我懷中響起,我一手將行李箱推進車的底層,一頭栽進旅遊車尋找座位編號。司機說,順著編號坐免得吵架。
我有兩張車票,十號及十一號座位都是我的。我脫下外衣,反過來將自己團團的圍著。
從口音聽來,我分不出司機是香港人還是內地人,車上的其他乘客也不知是回鄉探親還是旅遊完回家。香港人都不能再自言獨特,內地人也成功脫去外在的標籤了。這在車子駛進市中心時更顯得具體,馬路兩旁已非昔日的黃泥路,防撞欄後是花盡心思及人力鋪陳的園藝設計,一絲不苟地,為城市設下先進而歡愉的調子。豪宅的數量能填滿人的眼眶,這種過千呎附有陽台的高級住所,不是香港人窮盡一生也追逐不到的美夢嗎?然而經常聽到的,卻是內地人多麼渴望來香港居住的願望。會不會是大家搞錯了?
我翻開媽媽留下的電話簿,尋找仁表哥或美表姐的聯絡電話。
媽媽的字體非常難看,記錄的資料凌亂不堪,最壞打算,是要憑我僅有的記憶認出市中心的街道,問出酒店的位置。仁表哥和美表姐是我兒時常掛念的人,那時候內地人要到香港遊玩可說是難於登天,而我們也只得在不用上學的日子,碰上爸爸放假的時機才可回去跟他們見上幾天。我們會大袋小袋千辛萬苦的將一些舊衣物及日用品帶回去。那是個沒太多顏色,連一件鮮艷的襯衫他們也不敢隨便穿上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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