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敏華 作者簡介:著有《給我一道裂縫》、《情感不良》、《見字請回家》。
替滑鼠更換電池後,它重整了生命力,眼睛發出尖銳的光芒,再次熟練地在既虛幻且實在的場地為我指揮一切,好讓我繼續埋首,敲打那回鄉的故事。
我最終支撐不住在電腦前睡著,小狗走到我身邊,呆呆地看著我,心中盤算著很多。牠身上的氣味非常濃烈,毛髮打結,不時舔著屁股及私處的動作叫我明白,我已經很久很久沒帶牠去散步及清潔。還有擺放在電腦旁的魚缸,不留意它的時候還感到它盛載了一班活潑而強頑的生命體,不知憂愁地作最自然的吃喝拉睡,一旦定睛一看,便彷彿看到一個注入了毒氣的囚房,水位已下降了三分一,有幾條魚已經死了,不,是溶化了,不,是像海上鮮那樣被煎皮拆骨了,眼珠、魚鰭及魚尾都被其他魚吃掉,只剩下頭或尾的半截。
原來哀傷並不屬於個人。所謂的個人生活,根本無法處於絕對的隔離狀態,其他群體甚至媒體,總是會找機會來關注。哀傷更是一種迅速蔓延的病毒,傳染方法不以身體接觸或液體傳染,即使是不小心遠距離的看一下,也會讓人感染。
我在不知不覺忽略自己生活的同時,也無可避免地虐待了其他的生命。最深切的哀傷也始終是屬於公眾的,任何情況,都不是藉口。
我聽到小狗和魚兒在叫我,伏睡的姿勢令手臂僵硬。一股必須振作的感覺在眼皮下滾動。小狗擺出一個似是而非的表情,魚兒也放下他們的刺身大餐,一起向我說:「希望下次你做得更好。」關於不吉利的鼓勵,人又哪敢開口說?動物卻深明生死循環的道理。牠們珍惜生命的長短,不會扭曲生存的需要,不以感情來衡量是非,不忌諱被賦予意義的詞語,不虛偽讚賞不美的東西,不強意追求違反宇宙流向的事。相反地,人更是唯一一種生物,會蠢得不停在彆扭的訊息傳遞間產生各種大大小小的誤會。
例如,仁表哥及美表姐本來是非常要好的表姐弟,卻因為一次仁表哥借了我從香港寄去的譚詠麟卡式錄音帶給美表姐的初戀男朋友,而吵了一場以年作時間單位去計算的架。仁表哥說那是有錢都買不到的香港貨,怎知道美表姐會借給男朋友!而美表姐表示既已借了給她何必去管再借給誰,香港貨之嘛!美表姐說她的男朋友早已歸還,仁表哥卻說從沒到過他手上,雙方不停指責。事情後來雖然平息了,但二人心中起了芥蒂,兩邊的家人也不幸地牽連其中,互相咕嚕過當事人處理不當之類。
相信只是人類用了自以為是的尺度,硬說自己是自然界最高等的生物而已。如果是那麼高等那麼聰明,為甚麼小小的誤會卻不能解決?
我想像,當我再次回鄉跟仁表哥和美表姐見面時,他們還會否是我小時間認識的他們,或是誤會未發生前的他們。而我是否已跟小時候的我相去甚遠,我又在何時停止向他們更新我的生活情況?我畢業了,做過幾種工作,甚至進行沒甚作為的小說創作,他們都知道嗎?我倒知道仁表哥結了婚,但好像不久便鬧離婚,是否成功卻不肯定,好像還生了一個兒子,或是女兒?或是一個兒子一個女兒?美表姐則好像當了老闆,甚麼類型的老闆卻不知道,她跟初戀男朋友生的孩子最終能如願地到海外留學,還是無可奈何送到更鄉下的地方托人撫養?
十多年間的故事千絲萬縷,要從頭說起,彷彿要在十分鐘內徹底認識一個新朋友那樣吃力。
我翻開媽媽的電話簿,大拇指按著的正是仁表哥的聯絡。我按了一串長長的號碼後,卻又將電話合上。大概我還未準備好如何向鄉下的親人說關於媽媽的事。然而具體的要準備甚麼,我又說不上。
「希望下次你做得更好。」電視機的演員讀出沒感情的對白,令人捉摸不到說話背後的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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