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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景遷這新書,別饒佳趣。 作者提供
黃仲鳴
明末清初之際,有兩大散文家,尤為我喜讀,一是李漁,二是張岱。這兩人,佻脫不羈,行文既有性靈之氣,復有率性之為,端的是佳品。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末,初讀張岱的《陶庵夢憶》,讀到〈瘦馬〉一節,禁不住擊節,自此對其人更迷。
張岱家世顯赫,享盡了富家子弟的奢靡生活。惟到了四十八歲那年,「國破家亡,避跡山居,布衣蔬食,常至斷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陶庵夢憶》一書,盡記往昔浮華生活,娓娓道來,不失其真其趣。上面引文,見諸他的〈自為墓誌銘〉,未死而寫下如斯慘淡生活,讀來唏噓甚。
又如記當年博覽之所不二齋,「高梧三丈,翠樾千重。牆西稍空,臘梅補之。但有綠天,暑氣不到。後牆高於檻,方竹數竿,瀟瀟灑灑……天光下射,望空視之,晶沁如玻璃雲母,坐者恆在清涼世界。」而「圖書四壁,充棟連床,鼎彝尊罍,不移而具。」這種景象,和他後來的入山求生,住於「短簷危壁」之中,「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與殘書數帙,缺硯一方」相比,真如在隔世。
近在書肆,乍見史景遷的晚近之作《Return to Dragon Mountain:Memories of a Late Ming Man》中譯本:《前朝夢憶:張岱的浮華與蒼涼》(溫洽溢譯,台北:時報出版,二零零九年二月),不禁大喜。史景遷治史、寫史風格,早為我心慕,他寫我的「張迷」,必有另見,豈能不讀哉!
果然,史景遷描繪了張岱一生和內心的轉折,深層探討了他藉回憶和晚年的修史,確立了自身的存在價值。史景遷所徵引的資料,沒有甚麼「獨門武器」,但能將之串連和解剖了張岱,其功力確是不凡。
在寫法上,史景遷依舊,藉引史料,將之以散文或小說筆法為之,如第一章劈首就說:
「張岱的居處前有廣場,入夜月出之後,燈籠也亮起,令他深覺住在此處真『無虛日』,『便寓、便交際、便淫冶。』身處如是繁華世界,實在不值得把花費掛在心上。張岱飽覽美景,縱情弦歌,畫船往來如織,周折於南京城內,簫鼓之音悠揚遠傳。露台精雕細琢,若是浴罷則坐在竹簾紗幔之後,身上散發出茉莉的香氣,盈溢夏日風中。」
這段文字的出處,史景遷註為《陶庵夢憶》,卷四,篇二,是張岱描繪南京秦淮河畔的端午節景致。此真有所本也,非史景遷的杜撰,但景象鏡頭的推拉,和張岱內心所思所感的呈現,在一些「正統」的史學著作中,和我所看過有關張岱的傳記、研究之作,誰有此「野路子」?
自看史景遷《王氏之死》後,即對此君著作入迷,今再睹其張岱,實令我心折,費兩晚上看完。在〈序言〉中,史景遷說:「他(張岱)理解到只要有人追憶,往事就不必如煙,於是他決心盡其所能一點一滴挽回對明朝的回憶。」我想,未看史景遷書,先看《陶庵夢憶》,體會當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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