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大圖片
文:黃納禧
那些已被讀者認定為小說家的人物,往往都可以文字建構一個很大的議題,或者一個想法、一種宇宙觀,並非靠三兩天追看他們的小說,就能明白的一幅偌大的心靈地圖。
這種說法假若給黃春明聽到了,他未必會贊同。因為在他心中,小說與小說家都彷彿應是自然而來的事,沒什麼建構不建構的,要是讀了、感動了、寫了,就造就了一本小說的誕生,「好的文學是能跟大眾溝通的東西。這就是我的路,為人生而藝術,為人生而文學的,為人生而寫小說的。」
為人生而藝術嗎?一個彷彿不再是這個世代會談的課題,於是我想,一切又豈如黃春明口中談及般簡單?
多條腿走路 拯救孩子心靈
很難用一個說法就把黃春明和他的藝術定位清楚。對許多人來說,他是一個小說家,1956年發表了第一篇小說〈清道夫的孩子〉,在六十年代陸續寫下了〈青番公的故事〉、〈看海的日子〉、〈兒子的大玩偶〉、〈莎喲娜啦,再見〉等關注社會小人物、貧農命運的小說,因而後來成為了台灣文學史上記載六、七十年代最具代表性的鄉土文學作家之一。正如他今年應約擔任浸會大學「國際作家工作坊」的駐校作家,同樣是本著作家、小說家的身份出席。
但更多人知道,在小說以外,黃春明有更豐富多元的藝術領域。
記者、編劇、廣告企劃、導演,乃至近年兒童戲劇、歌仔戲、地方戲的編導,閒時還有演會畫,幾乎數得出的藝術形式,看的畫的寫的聽的,黃春明都曾涉足。說這與社代轉變有關,無疑是一大原因,「我是個會做很多東西的人。七十年代正是台灣轉型的時候,每個人都很忙,而且大都轉看電視了。當時對小說有很大的無力感,因此我也跑去做電視,當時台灣的布偶戲很受歡迎,但內容不好,都是打打殺殺的,因此我就重新寫了一系列的偶戲;後來1973年我還做了一系列介紹台灣各行各業的紀錄片,從來沒有停過,只是藝術的形式變了。」
「後來我弄電影,然後又回到小說,可是近年發現我們社會對小孩子的教育是錯誤的,要他們補習、讀書,好像把他們都壓縮在一個時空小小的生產線上,都是為了考試,都把小孩子寵壞了,所以就開始弄小孩子的讀物和戲劇。」
明言受文學寫實傳統影響極深的黃春明,在藝術上一路走來其實都脫不了和人的關係,就記得訪問開始時他笑說少時躲在圖書館看禁書的日子,一大批左聯作家和當時蘇聯的作品,因此才早慧地對社會有了憂患意識,創作了早期如〈看海的日子〉關懷妓女困逼生活,或〈兒子的大玩偶〉反映殖民經濟剝削等揭露社會問題的作品;到了現在對社會上普遍小孩子素養下降的關注,多少顯露出如魯迅「救救孩子」般的悲憫心腸。
「我對小孩子做得很多,因為小孩子是我們的未來。我們寵愛小孩子,對小孩子的觀念卻錯誤了,使他們一批一批的仍沒有變好。他們現在的情況是,有物質生活而沒有精神生活,缺乏精神生活,就沒有所謂的心靈,就沒有所謂普世的價值,只有個人價值、個人想法,以及滿足個人的東西。所以我就為小孩提供戲劇,是讓小孩看得感動的戲劇,且希望看完後令大人小孩有共同的話題,甚至不是一個晚上而已,而是可以讓他們談上好幾天的話題。」黃春明說。
空氣中的哀愁 把老人放生
積極搜羅、改編地方戲,望以通俗藝術形式為大眾重新注入心靈的養份,是黃春明近年的主要工作。然而,他並沒有放下小說的行當,誠如他所說,當小說影響力轉弱的時候,他就轉到另一藝術形式上,目的全為了接觸大眾,為大眾帶來正面的影響。到了九十年代,他又重新發揮小說教育民眾的重要性,寫了一系列以老人問題為題材的小說,並在1999年出版了結集《放生》。
「老人家來得更勤,沒有一天不聚集在這裡反芻昔日的辛酸,慢慢地咀嚼出幾分熬過來的驕傲和嘆息。」〈現此時先生〉
九八、九九年是黃春明寫小說的另一高峰。《放生》內收的十篇作品,由〈死去活來〉中藉寫八十九歲死去又活過來的粉娘對倫理疏離的反諷,〈售票口〉中老人為子女排隊買票所發生的種種狀況,以至〈放生〉中借老夫婦金足及阿尾之口訴說政治勢力侵害農村等故事,明顯地都把焦點放在老人問題之上。
「在台灣,老人問題是現在一個很重要的單元。社會高齡化,農業破產,農村的人口往都市跑去,致使都市的人年青,鄉村都剩下老人了,甚至連田都沒有人耕種了。但台灣的老人對社會絕對有很重要的貢獻,可是現在老人都被遺忘在農村中,過孤苦的生活,甚至孤零零地死去。可是我不能說是子女不孝,而是根本無辦法跟父母生活在一起,老人也不習慣在都市生活。」
「因為都市的生活不同了,已經無辦法容納從前三代同堂的情況。以前是家庭產業,一家人都種這一塊田。現在你做你的,我做我的,都成了個人產業。台灣的社會結構已經改變,老人被冷落,而政府也沒有好好實施政策,所以我把老人的孤苦化成小說題材,跟以前寫的小說一樣,為了表達這些貧苦農民都有很令人尊敬的人格,比我們這些知識分子更了不起。」
這是黃春明再次對社會問題直截了當的書寫,我們身在其中,處處發現高度的人文關懷,教人著驚也教人慚愧,僅僅就文學而言,有多少年沒看過如此情感溫熱的寫實小說?而由小說直面人生,這幾年社會給我們的感覺,無疑,真的很冷,如是到達小說中的絕望處,幸而這往往也是黃春明小說令讀者破涕為笑之時。以文學救濟人生,黃春明直言是唯一的出路,為人生而藝術。
棄絕主義 寫實人生
時代轉移,台灣文學界於八、九十年代也進入了西方文學思潮風氣雲湧的時期。黃春明憶述,當女性主義在文學研究上流行的一段期間,曾有學者將〈看海的日子〉重新拿出來,說白梅這妓女角色是侮辱女性的寫法,這於黃春明來說是不甘的。他指出,現在學院派都用很多的理論來解讀文學作品,小說闡釋權都落在研究身上,無辦法回歸到大眾讀小說的人身上。但黃春明認為,小說就是用來跟大眾溝通的工具,就是將自己的感動,也跟讀者分享,但寫作的原初,卻不是因為讀了哪門文學理論而把它強加在文章裡頭,道理正如就像「人不懂營養,但總會懂得食」。
因此,他近年在台灣各所大學教授寫作,以至今次來香港參與工作坊,都不旨在教授文學理論,又或寫作的技藝,而是強調生活經驗的重要性。
「寫作就是,我自己覺得有一些感動的東西要寫,我就去寫。寫作要有材料,所以要閱讀,要有生活的經驗。在學校時老師教寫文章,就是用標點、造句,從頭到尾將句子寫成一段文字的過程。可是,要寫什麼?有沒有東西可以寫?這些問題更加重要。有些為藝術而藝術的人,認為寫出來就是作品,看不明是讀者的事。而我是為人生而藝術的,要跟大眾連一起,要大眾喜歡看,看得明白。因為文學作品就是為提升大眾的素養,大眾的素養好,社會就不同了。」
「我現在就是要講一個理念:為人生而藝術,為人生從事文學,為人生創作,這個理念是最重要。小說的讀者也好,創作小說的也好,小說就是寫人生的東西,但現在人跟人的關係已經愈來愈遠,我就要把它拉回來,因為所有有價值的文學要有人文關懷才有流行下去的意義。」
多閱讀、多經驗,為人生而藝術,聽起來再簡單不過的事情,但我很猶豫,在這個消費主義物慾縱橫的年頭,又談何容易?不過有一點可肯定,就是黃春明對他的這個理念,也將是此志不渝的,並且通過文字及其他不同的藝術形式將此承傳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