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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 尾 作者簡介:大學中文系二年級。曾出版散文集《消隱》。
─今個月唔好出夜街,有人嗌你個名唔好應呀……
整個農曆七月,外婆幾乎對偉文重複一樣的話,每年如是。想不到今年外婆不在了,她依舊在偉文的夢中出現,跟他說同樣一番話。
是冷氣機溫度調得太低嗎?夜半的寒意教偉文直哆嗦,朦朧間他看到外婆坐在床頭,雙眼直勾勾地照著他的臉。有時偉文伏在電腦前小睡,會看到外婆自她的睡房向他走來。外婆你找我嗎?為甚麼還不去投胎……他搞不清外婆的出現,是否一定在夢中。但他看不清外婆的臉,是怎樣的看不清他倒無法解釋……所以偉文覺得這應該是夢,只有夢才會朦朦朧朧的,連樣貌也模糊不清。在夢裡,他無法跟外婆有確實的溝通,只能聽見外婆用一貫陰涼的腔調說著同一番話︰文仔,唔好出夜街,唔好游水呀……
偉文外婆被車撞死當天,剛巧是農曆七月十四。偉文知道外婆一定得罪了甚麼「人」,才會遇上交通意外。但……即使外婆如何循規蹈矩地做人,她仍舊會招來一些惡意的、無法理解的「人」啊。偉文清楚記得外婆向他提過,她生於一九三八年的八月九日,那天全村的村民幾乎都被殺光了,死得慘,死得不明不白。她能夠安然來到這個世上,全因太婆老早躲在山上一個僻靜的山洞待產。那個山洞是太公太婆上山砍柴時無意間發現的,非常隱蔽,也只有太公太婆知道。太婆曾經跟外婆說,生產那天她覺得陰氣特別重,在那段死者眾多的時期,能夠出生的嬰兒注定要被其他死者纏上……
太公太婆後來抱著出生不久的外婆下山,發現山腳的破廟外,一個被剖開肚腹的女屍,身旁還擱著一團血肉模糊的……「東西」,他們倒看不清那團面目模糊的「東西」是否就是一個待產的嬰兒,但太婆直覺他是。
那次之後,太婆時刻夢見那對遇害的母子,心裡一直充斥著無法紓解的不安。
─佢地係無辜匯,有D想搵人傾訴,有D好惡,想搵替死鬼……
外婆輾轉嫁了三次,三次都剋死丈夫。哭沒用,怨也怨過了,還得一個人養大六個子女。外婆真是堅強,偉文想。
偉文記得,在夢中,外婆穿著她最愛的墨綠色碎花小襟,她的額角滲出瘀紅色的鮮血,而且不停滴落在小襟的領口上,染出更多暗啞的碎花,但更多像一張張人面,死灰色的,張著血盆大口,滿是瘀紅色的血。
文仔,過來幫下我手……
偉文想起外婆死前一星期還精神奕奕地著他幫忙摺衣紙。金銀色的有四疊,七彩的有兩疊,冥鈔幾十億,還有好幾堆壽衣壽金。偉文只懂得處理最普通那種衣紙,捲成柱狀,頭尾按壓一下。
燒了一大堆元寶衣紙蠟蠋香,想不到外婆還是遇上車禍。
外婆十三歲的時候,第一次遭鬼壓床。
偉文記得很多外婆憶述的過去。他記得外婆說過,那是一個八月的晚上,她被弟弟突如其來的哭啼聲吵醒了,起床一看,卻發現他睡得正酣。外婆翻上床繼續睡,沒多久便感到身體被甚麼壓住了,整個晚上也無法動彈,連手指也不能。她裝睡,卻抑制不住淚水,澀澀地自眼角不斷湧出來,滑過耳殼,然後全都滲進那個竹藤織的枕頭裡。她後來想,如果真的有誰把她壓住,又怎可能不知道她裝睡呢。這種被壓的感覺,到將近天明,太婆養的小金準時雞啼為止。
偉文還記得外婆身上,久久不褪的瘀傷。那時偉文才十歲。
一次外婆在回家的路上走,突然感到自己踢到了甚麼。雖然眼前分明沒有任何東西,但她肯定自己的確踢到了一些……「東西」。她沒有時間思考這究竟是甚麼一回事,便開始感到大腿以下一陣陣疼痛,是一種被人一次又一次「搣」著每一寸皮肉的感覺。當時她連呼喊的勇氣也沒有,只是耐著疼痛一步步走回家,直至到達家門,看到貼在門上的秦叔寶和尉遲敬德為止。偉文記得外婆白皙而瘦弱的雙腿布滿一撻撻紫青色的瘀傷,自大腿至腳踝,像他那幅被老師打上0分的畫作,滿布他肆意塗擦的油粉彩,呈現混濁的紫青色調。
他也有幫忙摺衣紙。最終還是要訴諸同樣的方法。把那些無法在地面通行的鈔票統統燒成灰燼,纏擾外婆的事情才得以告一段落。
事實上,外婆喋喋不休的叮嚀根本不被重視……除了偉文,其他人很早已經不理會出自外婆口中的一切。在外婆眼中那個視為洪水猛獸的農曆七月,他們依舊在夜裡上街,到沙灘與泳池暢泳。也難怪啊,畢竟他們不曾遇過甚麼。
外婆出殯那一晚,偉文把她生前最愛的墨綠色碎花小襟翻出來,直至外婆的靈柩被推進焚化爐一刻,偉文把它投進燒得呯啪作響的火堆裡。夜半,偉文自窗口望出去,看見外婆站在對面屋的露台上跟他微笑著,嘴裡吐著一些字,似乎說著告別的話,又似乎重複著一貫的叮嚀。
那是偉文最後一次跟外婆見面。夢裡,夢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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