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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圖：楊智恆
伍淑賢(作者簡介：作家，廣東人，香港長大和工作，現職傳訊顧問，閒時看看書，寫些小故事。)
星期六，沒課，但我六點就起來了。煮好開水沏好茶，注滿兩個彩花暖水壺，為爸爸做了肉餅飯，我就輕輕拉開鐵閘出來。世界多美啊，清晨的油麻地，天空還有淡月。今天又可以打籃球！
我算是學校的高手。雖外號肥妹，在球場上確有點天份，總之進攻狠而準，配合拍檔瘦妹的神射技術，在九龍東半山的「中學體育界」也算是天后級人馬。我踏上14號巴士的時候，竟開心得咭咭笑了出來。不過，所謂九龍東半山，不過是14、15、16號巴士及各支線服務的新區而已。我們只中四但很自知，每天放學時巴士一離開彩虹、新蒲崗，駛進優美的太子道，無論之前多吵鬧，都漸次沉默下來。
但今天是回來玩的，管他呢。因為要在觀塘轉車，等車時就買了兩個麵包站著吃。今天來的是15B，這線巴士由觀塘碼頭開出來，總站就在我們學校前，多數載一些香港島過來的人。因為客量少，會用較乾淨的單層車。又因為有香港過來的人，看著總有陣貴氣。平時上學有時會碰見幾位年輕的女教師，熱切地看她們的衣裙高跟鞋，下車後就討論誰最好看，又想像她們在半山或者跑馬地的家是怎樣的光景，不過很快就接不下去，因為半山和跑馬地大家都沒去過！
到了，我第一個跳下巴士，拉開校門大閘，嗨，大夥兒已在露天操場上熱身。我飛快換了球衣短褲，跑上二樓禮堂。禮堂已開了，各樣就緒，乖乖等著我們。我到禮堂外面的走馬騎樓，朝下面操場叫：
「上來吧。趁未有人來爭場！」
我太興奮了，聲音太大，隱約見到對面大樓七樓的修女探頭出來。心有點怯，不過星期六才大叫一次也不礙事吧，沒必要躲。便假裝在騎樓來回踱步賞花。騎樓上每幾呎就有盆栽，今天開了雞蛋黃的花，撩人的長蕊，不香而艷。
接著兩個小時就是我最喜歡的練習時間。瘦妹和我中二就一起比賽。學校沒球隊，我們就出去參加少年公開賽，打出了成績，認識了各路的人。後來老師知道了，就問我們要不要向修女說組織校隊甚麼的，可以代表學校拿獎。我和瘦妹都婉拒了。你看歌詠團的同學練習到缺課頻頻，就知道代表學校拿獎是怎麼一回事。我們普通人家還是正經讀書畢業划算。今早我精神特好，瘦妹黑妹高妹都有點跟不上，到最後幾回合，我簡直覺得自己會飛。身體自動運作，神魂如出了竅，浮遊上空觀戰。
十點正，校役提醒我們要交場給歌詠團練習。我們很快收拾好，正在地上做拉筋的時候，美術班的同學小莉突然出現，瘦妹黑妹高妹一見她就馬上閃開。
「肥妹，嘉芙連老師找你。有好玩的，你跟我來美術室。」
嘉芙連老師是全校最瘦、最美麗的女人。她美麗不是因為瘦，而是因她無話而美。除了會考選修美術的七八個同學，我們中三後就沒有美術課，所以我已大半年沒上她的課。多懷念她的身影。
我洗淨了，換回長袖衣褲，去到四樓的美術室。偌大的空間，很靜。中間放了張空婣，七個同學圍了個半圓坐，在削炭枝。原來找我當素描模特兒！
「還不進去？」正想掉頭溜，嘉芙連老師的聲音在背後響起。「你衣服不對。」她看我一眼，跟著問有沒有人有乾淨的短運動衣褲借我，同學很快張羅來了。我乖乖換上，坐到婣上。幸好有靠背。嘉芙連老師著我疊腿坐，頭水平向前望，自然舒服坐著就是，每十五分鐘休息一次。
同學們都有經驗，老師也沒多說話，只是提醒大家要畫好foreshortening，我當然不懂這字。之後她就執拾雜物，在盥洗盆旁邊整理顏料，沒理我們。
十五分鐘一節，不難。這會考美術班的我認識兩個，都打過球。我正要開口搭訕，她們馬上示意不准說話。真的，原來大家都蠻認真的。先要用炭枝遠距離測度我頭身比例，畫了外形，就描細節，這最花功夫。我這才知道為甚麼要短衣短褲，因為要練畫骨肉肌理。
好容易過了一小時，休息了幾次。除了一次上洗手間，其他休息時間我都看貼在牆上的素描習作。哈，原來黑妹她們早畫過了，還真有點像，只是五官放得不大穩，有隨時掉下來的危險，身段也太美了，她腿哪有這麼長？嘿，還有畫男生模特兒的，準是同學帶來的弟弟。再有一幅是畫中六一個學姊的，我認得她極短而帖服的柔髮，淡彎的眉，耳佩只有穿耳才能戴的小圓珠耳環，同學都給畫出來了。畫得最好的一幅，她耳鬢的髮絲有一綹不聽話，要往外跑，我忍不住用手把它撫平。
第二第三個小時真不易過。看得出畫的人已完全進入狀況，在感受我的身體。我坐在那兒，只是個軀殼，她們的意識深處，正創造一個似是我但真正屬於她們的人兒。我關節都酸麻了，原來不能動和不停動一樣難受。坐我正對面的同學畫得特慢，其他人都開始修飾陰影細節了，她還在重畫部分大腿和前臂，頗焦慮的。嘉芙連老師站她後面看了一回，指劃了幾下，她好像明白了，開始沉潛進去。我突然也明白之前那英文字了，就是正面看一個有長度的物象，視覺上會縮短變形。我好像想通了甚麼，又不知道是甚麼，在出神。
嘉芙連老師這時請大家停筆。三小時夠了。大家放下畫板，寫上名字，洗手，伸伸手腳，說說話。我立即套回長袖衣褲。本來想欣賞自己在畫紙上的神態，嘉芙連老師卻把我叫到前面。
她接下來要放些幻燈片，是那種有個圓圈燈片架，幻燈片卡嚓卡嚓吐放的機器。她已插滿了一個燈片架，來不及插第二個，請我幫忙按燈片上的鉛筆號碼順放。其他同學收拾好，陸續過來坐齊。她到牆角關上燈，回來拉把高腳圓婣坐下。一張一張地講。
黑暗中我就著幻燈機的光，排好了燈片。我坐在幻燈機後，就在嘉芙連身邊，半明半暗中看她。她說話是慢的，聲是沉的，話是一句一句地說，沒有鋪張的詞語。偶爾的笑是淺的，一閃即過。
是幅靜物。幾乎全黑的背景，有尾鮮魚，剝開的石榴，散放盤上桌上的蘋果、葡萄、橘子和切開的長麵包。後面有酒。豐盛的筵席，甜美的生活。但你看：石榴子開始腐爛，橘子瓤兒上爬著黑色小昆蟲。一切的美都在消亡中，生命是匆匆。下一張。你看這伯爵的衣褶多盈沛，一手握寶石權杖，一手按著書本，世間的財才都有了，可他後面隱隱堆了幾頭獵殺回來的野狼屍，繁華開始腐爛。嘉芙連的手，一下一下按動遙控。她有一雙作畫人的手，纖小，有力。
我抬頭，遠處禮堂的走馬騎樓上，有個穿沙麗挽髻的印度女人，來回踱步，像在等人。她摘下一朵雞蛋黃的花，插在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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