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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張俊峰
自從2004年《After Dark》後,過了五年,村上春樹終於又有長篇小說問世,書名為《1Q84》,將由日本新潮社出版,該社的宣傳海報上說,日文版將在5月29日發售。
在《After Dark》之後,村上春樹(以下簡稱「村上」)的作品出版了幾部,如短篇小說集《東京奇譚集》,音樂評論《給我搖擺,其餘免談》,散文隨筆集《終結於悲哀的外國語》、《村上朝日堂》、《關於跑步,我說的其實是……》等,不過這些書大多是他過往已經刊登的文章的集結。如《給我搖擺,其餘免談》是他受日本音響季刊《立體聲》邀請為該刊撰寫的爵士樂評論,《終結於悲哀的外國語》中文版雖然是2006年出的,其實早在九十年代初就有了日文版,是他當時在赴普林斯頓大學擔任駐校作家時的隨筆。至於《東京奇譚集》,是五篇發生在東京的短篇小說的集子,由於篇幅短小,非常集中地呈現了村上小說中對於人生存困境及希望所在的抽象思考,相當精幹。
不過,一直以來喜歡村上作品的讀者,沒有從以上作品中感到滿足,說到底,讀者們心裡村上的魅力所在還是長篇小說。
過往的魅力
提到村上的小說,人們耳熟能詳的是幾部長篇——《挪威的森林》,《尋羊的冒險》,《發條鳥年代記》,《海邊的卡夫卡》,《After Dark》。今年已經60歲的村上在讀者心中的感覺是孤獨寂寞的,但絕不蒼老。他的魅力在哪裡?
研究者和普通讀者的觀感並不一致。
東京大學中文系教授藤井省三專門研究村上對中、港、台讀者的影響。他以香港電影受到村上小說影響發表過論文,他說:
(馬偉豪)因為喜歡村上的「無聊的糜爛感」,在拍攝自編自導、描寫初戀的《記得……香蕉成熟時II》(1994)時曾表示「很受村上春樹影響」、這部電影「也寫了很多對生活的種種細緻狂想」。
另外,日本學者四方田犬彥說:
王家衛於一九九四年發表的《重慶森林》,……登場人物的台詞,句句都讓人覺得受到村上春樹《聽風的歌》等早期作品極深的影響。孤獨的年輕單身男子的獨白。對於便利店商品的執著。對數字的執著。無法實現的戀愛。對於過去被遺忘時光的追憶。……王家衛這部作品所提示的世界主義與懷舊氣氛,與村上春樹小說並列,成為亞洲後現代所產生的兩大常數。
從以上兩段評論中抓出關鍵詞:無聊的糜爛感,對生活的種種細緻狂想,孤獨的獨白,無法實現的戀愛,被遺忘的時光,世界主義,懷舊——如果日本學者對香港電影的這部分評論正確,那麼村上對於香港人的魅力也正體現在上面幾個關鍵詞中。他既是東亞地區後現代感的先行一步的領會者,也是對這種感覺的準確的觀察者和書寫者。如以上日本學者提到和香港電影的關係主要發生在九十年代,那也是香港進入繁榮和對後現代情緒最敏感的時期,千禧年以後,那種敏感和興趣已經逝去或因為熟悉而變得麻木,村上的魅力也就逐漸平淡。
普通讀者大多不會去深究村上小說的元素,他們喜歡村上的故事,更多是因為故事細節中呈現出來的細膩的存在感。不徐不疾的對白,小人物對人生困境的從容洞察,無處不在的音樂元素,故事人物舒適得體的穿著,對於飲食品味的執著。中國內地暢銷作家安妮寶貝曾在一篇文章中說過類似的話:我喜歡的男性樣子,可能是短髮,白灰色的全棉襯衫,繫帶的皮鞋。這種舒適、內斂、品味醇正而又對自己有要求的形象,熟悉村上小說的讀者會感覺到,對,正是村上小說裡那個第一人稱敘述者給我們的感覺。台灣網絡作家痞子蔡幾年前以《第一次的親密接觸》、《愛爾蘭咖啡》等網絡小說走紅,後來他曾在一篇文章中調侃過村上的模仿者只懂得村上的皮毛,鉅細無遺的把日常生活動作一一描寫下來。也有台灣的村上迷曾說過,自己不但喜歡村上的小說,也因為受到他的影響而去聽爵士樂。
對於普通讀者來說,村上小說究竟要講什麼可能一直不明白(大概除了早期的小說以外),但這不妨礙他們喜歡。無論主題怎麼變化,他筆調裡那種「用良好的品味和沉靜的態度去面對不知道下一步會發生什麼的生活」的姿態,是對普通讀者持久的吸引。
但是,隨著村上小說主題的變化,寫實的元素也越來越少。到了《海邊的卡夫卡》和《After Dark》,已經開始出現大篇幅的抽象情節。
主題的轉變
村上自己說的,他開始寫小說是出於偶然。三十歲那年他還在開一家爵士樂酒吧,有天去看棒球,看到一個本壘打擊出來時,突然覺得,我也可以寫小說,然後就開始了。
真實原因是不是這個沒辦法探究,村上是個喜歡閃爍其詞的人,就像他到外國去住一段時間,說到原因,他說:我聽到了遠方的鼓聲。有人說,這種虛幻的理由是他對現實保持抽離姿態的一種藉口而已。
無論是不是拜本壘打所賜,村上春樹開始一邊經營爵士樂酒吧一邊寫故事。第一個故事《聽風的歌》就獲得「群像新人獎」。那個故事寫的是陌生的男女相識,然後又分開,只有一些氣息還會偶然勾起回憶。非常簡單通俗的情節,不過村上在處理人的感覺和生活質感上的天才已經出現。到了《挪威的森林》,那種青春回放時痛快淋漓的傷感,藉著他文字的素描功力,以及講故事時帶有關西風味的冷調幽默,征服了東亞數不清的讀者。
不過在那之後,特別是《尋羊的冒險》以後,村上小說的主題由回憶轉成了探尋,風格也從寫實轉向了抽象。
他的故事情節中開始出現了威權的暴力形象。《尋羊的冒險》中威脅主人公去找羊的組織,《發條鳥年代記》裡主人公妻子帶有右翼色彩的父親和兄長,《海邊的卡夫卡》中的殺貓者,《After Dark》中的社會精英以及高橋口中像章魚一樣會把人拖進黑暗的國家機器,《東京奇譚集》裡對普通人追逐不休的社會意識。所謂的暴力,有的體現為真實的迫害和人身傷害,有的是一種意識與偏見的壓迫。而主人公則以普通人的身份在這些有形無形的追擊者面前,或者反抗,或者逃跑,有的成功,有的失敗。這種觀感,在日本電影《哭泣的天使》、《Postman Blues》,以及最近流行的伊阪幸太郎的小說裡,都有貼切的迴響。
村上小說裡出現這種「筆調比早期虛幻而主題比早期寫實」的轉變,原因大概有兩方面,一是獨立寫作者對任何意識形態和國家機器的天生不信任,二是他對日本現實的關注。
《終結於悲哀的外國語》寫作時正當波斯灣戰爭爆發,以及日本暴增的投資在美國受到疑慮,這本書是他冷眼旁觀美國當時奇怪的「愛國主義」情緒的感想。1996年日本東京發生奧姆真理教的地鐵沙林毒氣事件,震驚世界,村上獨自訪問了62位受害者,寫了《地下鐵事件》。《發條鳥年代記》裡他討論了二戰前日本關東軍侵佔中國東北的問題。《After Dark》裡則是中國人在日本的生存狀況。
現在,即將出版的《1Q84》,他說,會涉及到日本在二戰時的侵略問題和可悲戰敗。新聞說,不久前村上前往西班牙領取《海邊的卡夫卡》於2007年獲得的文學獎,致詞時說到:「我父親一年前過世了,他1940年參戰,也跟我說過他的故事,但我總是在他的故事和我的故事之間擺盪。」
他也坦言這本書有向喬治奧維爾的《1984》致敬的意思。「奧維爾寫《1984》是向前看,但在我這本小說裡剛好反過來。我看過去,但仍然會看到未來。」
對於曾把村上視為「對生活的種種細緻狂想」的代言者和偶像的讀者來說,當他的視角轉往了歷史和現實,究竟是好事還是遺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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