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羊璧
禪讓,是一個古老的詞。上古的時候,多由禪讓的方式,出現新的領袖。那時的禪讓是真正和平的禪讓,不像有了封建王朝之後,多次的禪讓,其實都是在巨大壓力之下,一方不得不禪讓給另一方。
但是,奇怪的是,古時有資格受禪讓的知識分子,往往「恥聞禪讓」,不幹,不幹,我不幹。
《後漢書.逸民列傳》,一開始就講堯讓位的故事。堯是上古時的賢能領袖,他要找接班人,聽說巢父(他一直住在樹上)是賢人,去找他,巢父不幹。堯又去找許由,許由趕緊躲起來,跑到潁水之陽去耕田過日子。《逸民列傳》說:「堯稱則天,不屈潁陽之高」。肯定潁陽這位高人是對的,是高人。
《逸民列傳》在肯定這些高人「道義重則輕王公」的氣節之後,就記錄了漢代許多這樣的高人的故事,他們常常是樂於在民間過平凡的日子,朝廷請他出來做官,「連徵不起」。他們是平凡人,又往往很不平凡。
漢桓帝的時候,有個地方官張升,卸了官,歸家鄉,路上遇到知心朋友,二人談起時局,「宦豎日亂,陷害忠良」,激動得哭泣起來。這時一個當地老人經過,拄下杖來,同情地說:「夫龍不隱鱗,鳳不藏羽,羅網高懸,去將安所?雖泣何及乎?」不再多談,走了。這段記事,稱這老人為「陳留老父」。這位陳留老父的意思,是說龍與鳳都應該隱藏起來,否則總會入羅網之中。進入政治圈子,就是入羅網。這種觀念,在中國是自古有的。
最有意思的是「漢陰老父」一條。
漢桓帝有一年出巡,到沔水的時候,老百姓都前來圍觀。但有一個老人家理也不理,只耕着他的田,「老父獨耕不輟」。隨行的尚書郎張溫叫人前去問,你為甚麼不來看看皇帝?老父笑而不答。張溫自己趕過去與這位老父對話,老父說,我只是個野人,不懂道理。不過,立即提出了一個非常深刻的問題:「請問天下亂而立天子邪?理而立天子邪?立天子以父天下邪?役天下以奉天子邪?」他批評現在的天子,「逸遊無忌,吾為子羞之」。張溫聽了很慚愧。
漢陰老父的問題有兩層意思,一是問為甚麼要有天子?(為了亂?為了治?)一是對現狀的質問,現狀是立天子以「父天下」,天下都要「奉天子」,這是不合理的。這類疑問相信是普遍存在人們心中,但能夠歸納出來,提問很明晰,很有水平。漢陰老父這一問值得記在史書中。
從這些例子看來,《逸民列傳》所記的,都是不肯做封建皇帝的官,是清高逸士。請他們做官(為皇帝而做官),不是請他們做皇帝,與禪讓無關。但是《逸民列傳》開頭把許由、巢父拉在一起,許由、巢父的時代,是堯舜時代,那時還沒有一統天下的皇帝,做領袖的是要一心為萬民,才得萬民的愛戴。堯舜的威望一直很高,很受尊重。那麼,許由、巢父他們為甚麼不肯做?甚至不恥做?這卻無從找答案了,現在找不到許由、巢父來做訪問。
總之,看起來,中國古代的高人,既不肯做皇帝,禪讓給他他不幹;又不肯做皇帝的官,認為犯不着。這種意識,現在似乎仍存在。現在的高人,很樂意氣勢湊湊批評政府,但是很少以正面的姿態站出來,說,如果我來做,我會怎樣怎樣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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