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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按:「意大利」在甘肅方言裡是「一塊的」意思。去過甘肅又到了黃羊川古浪縣,叢峰寄望紀錄農村過渡城市階段中人們的「病況」──病,不就是我們的時代特質嗎?他在《馬大夫的診所中》發問。
地點發生在中國西北部的甘肅,在那片乾旱的大地裡,有一個名叫黃羊川古浪縣的地方,古浪縣裡的年輕人都愛往外跑,有些一去就再沒有消息。那邊有一間狹小簡陋的診所,坐着釵h婦女跟老人,在等着馬大夫的同時,他們愛拉高嗓子在熱鬧。
如此這樣的場景,就是紀錄片《馬大夫的診所》的內容,他們談論家庭,談論死亡,談論自己的娃(兒子)。導演叢峰說:「第一次進去診所看就覺得很有意思,你發現空間很少,但是入面的傢具,人們的表情,都不是這個時代的。在這個時代中,它是獨立的。」文:黃愛華(Roundtable Community幹事 獨立青年雜誌《META》記者) 圖:采風電影
鄉村人的閒話家常,死亡觀跟價值觀,讓人想起沈從文筆下的鄉村人。老中國的鄉下人形象凝固不變,大抵這就是導演所說的「不是這個時代的」。可是,當鏡頭上每張臉在訴說着要離去的心願,或是婦女們都在談論兒子去了外邊沒有再回來的時候,正好暗示那個「不存在這個時代」正在過渡、正在消失。
甘肅的「意大利」
《馬大夫的診所》是一部中國獨立的紀錄片,在中國大陸,面對種種困難,要成為導演尚且不易,更何況是拍攝獨立紀錄片的導演?可是導演叢峰偏偏就作了這麼的一個選擇,他原本是學科學的,在國家衛星氣象中心工作,但工作五年後就毅然辭去職務。
「工作五年以後,已經想清楚,以後不會在這兒工作。我覺得在一個體制裡,任何工作不太適合我,我的生活方式比較自由,有空就寫作、思考。」叢峰身穿黑色的夾克,留着略長的鬍子,一副藝術家不喜拘束的模樣。他又說:「當時我想,我有三十多歲,我這樣工作下去,也賺不到錢,而且我在為了這種糟糕工作的東西賣命的同時,我也做不了我。」他辭掉工作後,曾在報館工作,可是夢想還是希望能出外走一走:「去看看不同的人,自己的想法也會改變。」之後,他往新彊和甘肅去,甘肅深深地吸引了他的注視。他拿起了攝影機,拍下了紀錄片《甘肅的意大利》,而《馬大夫的診所》就是《甘肅的意大利》的第二部。
那印象中滿街都是名牌手袋和名車的意大利,怎麼突然跟甘肅扯上了關係?導演跟記者說,在甘肅有一個笑話,說兩個古浪人去當兵。長官問他倆從哪兒來,其中一個就答:「我是古浪人。」另一個卻答:「意大利(一塊的)。」那是因為甘肅方言裡的「意大利」,意思是一塊兒、一起的意思。這個「意大利」起了點睛的作用:「在這個地方,拍紀錄片,可能攝製的是當地不同的人不同的生活,那就可以形成一個整體。」但除了這個整體的意思,導演特別指出在那落後的診所裡附近一百米,有一個五星級國際會議中心。總統套房,一天晚上三千兩百,所以非常荒唐:「就是用意大利,意大利一定比甘肅發達很多。」短短六個字的題目,不單道出了導演的創作內容,更反諷地錯配展現了當地面貌,或許,更可能是整個中國的社會情況,在城鄉之間,在貧富之間,表現的荒唐諷剌。
獨立於現代的時空
叢峰從零五至零八年,四年間斷斷續續製作了這個紀錄片,紀錄了診所中不同的婦女、老人零碎有序的對話。這些被導演保留下來的紀錄,正是那些最重要的話題,面對病這個題目,看着鏡頭下胃痛的女人、得了癌症的男人,導演說:「致病是社會時代本身的問題。」一個人生病,可以是他的身體自身出了問題;但更多的是他從前身處的社會,讓他從事怎樣的工作,過怎樣的生活而形成的。病況原來也可挑起集體回憶,昔日的勞動情況,往往直接影響人們今天的健康狀況。當病能夠反映出一個社會的歷史;而紀錄片,也如顯微鏡放大裝載於一個時代的百態。
沈從文有一篇小說《知識》,裡頭有個鄉下人死了,可他父親卻好像沒事情發生一樣在睡覺。《馬大夫的診所》的古浪人,面對死亡的痛苦也似乎有種相近的反應。紀錄片拍攝的地點在診所裡頭,裡面大多數的病人、或是垂死的病人之親人沒有表現悲傷的一面。
只有片中那又啞又盲的孤獨老人,她摸着藥片眼眼N流下;那兄弟瞎了去北京上訪不果的男人,他抓着兄弟的傷殘證明氣憤地罵。對於古浪人來說,真正惱人的病與痛苦大概是孤獨、缺錢、和政府不公平的對待。又或者是因為從外地買來的媳婦逃跑了,當地村民貧窮,兒子要娶媳婦往往要由介紹人從外地買回來。觀眾可以欣賞鄉下人面對死亡的無執,如果這是一種高尚的情操,那麼在純樸的臉龐後,他們企圖用金錢交易婚姻,甚至用暴力教訓那些要逃走的媳婦,又意味着甚麼?叢峰說:「當地人以為這是很正常的,我感覺,善惡的區分在那兒沒有那麼明顯,雖然他們生活也非常糟糕,有時候他們不是完全無辜的,但造成這些的,都不是他們能解決。」如果說病反映了一個時代;那麼,這模糊了的善惡分界線,之於死亡及對錯的態度,正好反映了古浪縣這個貧鄉的獨特空間。
為未來拍攝紀錄片
當《馬大夫的診所》中的村民不斷在重複兒子遷離了黃羊川,影片裡只能找到零星的幾位年輕人,意味純樸及昔日的古浪縣漸漸消失,這大概正是城市跟經濟高速發展的結果。「所以這村落,是一個過渡的地方,從農民的生活,到了城市中國的一個中間的地方。城市化的一個狀態。」
那些價值、特別的文化慢慢隨着老人逝去而失落,當中國的經濟日趨蓬勃的同時,總有些難以言喻的事物在悄悄地散失。如今商業電影不斷在賣弄對古老中國的想像,真實的現在可以由誰來記錄呢?當記者問他最想讓誰看這紀錄片,叢峰回答:「在國內,放映因為受到限制,能看到這些的人的群體也非常少,但這些電影,應該是被普通中國人看到的。誇張點來說,有些這類型的片,是為了未來拍攝的。這些為了未來拍攝的影片,即使過了五十年或是一百年後,也一樣有價值,因為這對於理解現在中國人的生活,能提供一個模本。」而對於生活在現在的我們,這部片的價值不必等待那麼長久以後才彰顯。它為我們提供了一個重新審視中國的機會,為消失中的鄉土中國作一個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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