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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9月4日 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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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此一人:阿爸


http://paper.wenweipo.com   [2009-09-04]     我要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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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插圖:楊智恆

伍淑賢(作者簡介:作家,廣東人,香港長大和工作,現職傳訊顧問,閒時看看書,寫些小故事。)

 一眾道士喃嘸打點收拾好,已是十點半。我著殯儀館的相熟給阿爸多燒了一億美金,和三個新款手機,親自看著放進了大爐,才走。多帶點錢傍身吧。下樓到大堂,今晚有名人設靈,放滿火百合。我從小家裡就做殯儀花生意,知道百合的甜香含了屍臭。有時看見街上的女人,一把把火百合歡天喜地抱回家,就納悶。

 剛才太太說了,她先開車帶珠珠、阿偉、呂先生和孩子們到灣仔那酒樓吃宵夜,我打點好便來。我剝顆瑞士糖咬嚼,跳上的士去灣仔。明天一早還要來的,安排阿爸上山。

 酒樓在電車路,幾十年沒變。

 一進門便見到了,大堂圓桌,小孩在地上追逐玩耍,大人在喝湯,吃小菜。依舊金鳳雕龍的,只是走馬燈不再轉,地毯有髒氣。往上的樓梯封住。

 珠珠、阿偉和我,是媽親生的。我最大,阿偉第二,珠珠是么女。珠珠都三十幾了,婚也結過。不過身體最小的是阿偉。今天珠珠用了很大氣力把他從院舍帶了出來,此刻她抱在懷裡。阿偉是個玻璃骨頭,奔四十了,可以一把抱起,人卻清醒聰明。日常躺床,避免受傷。

 太太給我盛一碗鹹菜豬肺湯,夠燙的。這鍋湯該是呂先生點的,他是我家很特別的朋友。我累了一天,喝這暖胃的湯特別好味。說時他已從洗手間回來。

 「你阿姨沒來?」呂先生問,但一坐下便給小孩纏著,要他扭氣球。小孩都記得這個七十有多的叔叔有很多好玩的把戲。呂先生問我五歲的小兒子要甚麼款式。

 「扭篤屎!」

 我把他拉開,根本沒氣球。大家笑,繼續吃菜。太太這時說阿姨那邊剛才來電話,說她太累已睡了,大哥成一會就來。大哥成是阿爸和阿姨後來的兒子,比珠珠小兩歲,在警局當差。

 早知這樣,大伙兒就不必為了近阿姨家跑來灣仔,可以回美孚我家那邊吃飯。

 「你阿爸的靈堂很不錯,都是你們這邊安排的吧。」呂先生問。

 我來不及吞下一口飯,珠珠已搶著答:「這個當然。阿爸本來就是我們的。」

 「也不全是。大哥成也有出力。」

 我這一說,阿成就到了。他是便衣警察,可以穿得很型格,常披件小羊皮夾克。我記得阿成初中時,有一年阿爸生日,那時阿媽已不在,我們兄妹幾個專程上阿姨當時在大埔的家,為阿爸賀壽。阿成喜歡我們,跟我們說心事,認定法國小生阿倫狄龍就是他的奮鬥目標,從此就皮夾克不離身。說起來他才是真正的么弟,不知怎的後來人人都叫他大哥成,可能黑幫片看得太多。不過,阿成後來也說了,自己怕也只是個老來有長糧吃的小混混。

 大哥成一屁股坐下,見到阿偉也在,很高興,跟他說話。阿偉只能笑,輕碰大哥成的手。珠珠把他放回輪椅,繫好位置。上大埔村屋看阿爸的日子,是阿偉還可以扶著慢慢走路,自己坐,自己拿住碗吃飯的最後幾年。那時阿媽不在已幾年,連珠珠都開始鬆口氣,去大埔漸是宗樂事。幾個不大不小的人在村屋外面的空地,學阿爸為菊花接枝。我們第一次向阿成直認,阿姨長得真好看。我還記得那天的風很爽,雲很快,阿成喜孜孜。阿偉好像也覺得他長得特帥,愛跟著他。

 那天珠珠已經問,阿爸怎可以一夜跑掉?丟下現成的太太和幾個孩子。我最大,見過最多,也答不上。

 想得遠了。這湯像喝不完。珠珠這時突然記起明早為阿爸入殮的東西,有幾件未齊,要大哥成提阿姨記住拿來。最要緊是幾張由省城帶來香港,一直愛惜著的廣東音樂唱片,裡面也有粵曲南音甚麼的。

 「阿爸很著緊這些唱片,我們小時他常拿出來聽,聽完就用絨毛刷細細抹塵。阿媽見了就不高興,圓脖子發起怒更圓,就要上街透透氣。」我說。

 呂先生不知幾時又上了洗手間,慢慢回來,正用小手帕抹面。這時大廳只剩我們一桌了,可裡面還隱約有雀局聲。呂先生甫坐下,四面的燈忽的轉暗,只有我們上方的水晶燈亮著。不遠處傳來部長的聲音,說,不急,再坐,我們的雀局到三點。

 「你阿爸最喜歡那些唱片裡的《將軍令》、《雨打芭蕉》,」呂先生突然說。「這樓上以前有歌壇,他常來。」

 小孩都睏睡了。我們不作聲,聽他說:

 這故事由我來講,真是奇怪,不過你們阿爸也會歡喜。

 你們都知道,你們阿姨,本來是呂太,我妻子。我與你們阿爸,素昧平生。我在香港長大,從沒去過廣州。有次我去當時新入伙的美孚新h看朋友,在巴士站等車。無聊之間,前面徐徐走過一個穿淺藍衣裙半跟鞋的女人,不十分年輕,但優雅。我看好多國語片和西片,知道甚麼是優雅。美孚那麼沙塵滾滾的地方,她倒像站在西子湖畔那般自在,一片淑淨。我認定要娶她。

 一年後,我們果然結婚了,還買了朋友在美孚的房子住下。那是神仙的生活呢。我們連在家吃飯,桌底下也是拖住手的。應該說,是我拖住她的手。她是廣州來的,見過世面,也喜歡聽粵曲。我小時是學小提琴的,不過沒所謂了,粵曲也很好。有天晚上,她小聲說想為我生孩子,我不要,一是怕她危險,二是怕她如果生一個像她精緻的女兒出來,我的心盛不住那麼多愛。

 這樣過了幾年。有天晚飯後,我在客廳看報,傭人在廚房洗碗,她沒事做,幫忙把垃圾袋紮好,拿去樓梯間的垃圾房。這兒很太平,讓她偶爾做點小家務我很放心。

 看完整份副刊,才記起她未回來,心一驚,馬上出去看。她這便回來了,說在垃圾房碰見以前廣州來的好朋友,多談了幾句。

 那晚臨睡,她邊刷頭髮,邊幽幽地說,原來都住在我們樓上三年了,竟到今天,才在垃圾房相見。我說很好,好姐妹有緣千里能相會,就睡著了。

 我怎麼竟沒想到,她重逢的是廣州舊情人,你們阿爸。第二天一早,他們各自給家人留下一封信,一起走了。

 我傷心透頂,自以為的神仙眷侶,從來也不是。一時天崩地裂,生命彷彿到此為止。也記得她信裡的歉意,還寫道:「我們在廣州的艱難,一時不能向你盡訴。只是失散多年,竟住樓上樓下三年而不知,又竟於倒垃圾時重逢。我和他都覺得,人到了這個年紀再遇上,天意已很清楚,是要我們一刻都不再浪費,要馬上、永遠在一起。」

 過了幾天,我平靜下來,但還是按捺不住對樓上,就是你們阿爸一家的好奇心。我厚著臉皮敲你們家的門。你們當時還小,沒甚麼。你們阿媽,剛烈而歷劫的女人,待我道明來意,馬上像唱戲的人,一五一十向我說從頭。原來你們阿爸生得俊俏而家貧,很早便入贅做你們阿媽這西關小姐的夫婿。後來你們阿爸遇上個歌壇的年輕女子,打得火熱,有次給你們阿媽捉姦在床,她氣炸了,找有勢力的親戚把你們阿爸軟禁了年半,把那唱戲的狠打一頓,逼上香港的船,永遠不許回廣州。

 你們阿媽當時怎會想到,時代飄零人散,最後還要在美孚這小地方丟了丈夫,然後還丟了性命。

 那個女的,就是我的前妻,你們的阿姨。

 呂先生說完,大家默然,頭腦昏脹。阿偉和大哥成有淚,珠珠伏在桌上哭。

 我問呂先生,那你又怎樣。

 我呢,他說,還在等你們阿姨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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