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寫板：好錫酒店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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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　尾(作者簡介：大學中文系三年級，曾出版散文集《消隱》。)

　樓下的二手攤子收音機每天不停播放着，新聞報道、廣播劇、流行曲……透露着這個城市的姿采。可惜一切離女人太遠了，她只能隱約聽見零碎的人聲和音樂節拍。在家的日子，沒有男人在身邊的日子，女人想要一部收音機，二手好了，好讓她知道外頭究竟是個怎樣的世界。

　六十年前，女人就住在今天好錫酒店的位置，606號室。那個時候，好錫酒店當然並不存在。她跟着男人，興高采烈地住進東利街這座六層高舊樓。男人拖曳着兩個藍白紅大膠袋，沿着晦暗而狹窄的梯階往上走，膠袋與樓梯，因磨擦發出嗦沙嗦沙的聲音，像有誰在抽泣。女人呢，挺着微隆的腹部，從另一個城市來到這裡。還欠這麼幾層樓梯，我便擁有一個溫暖的家了，跟男人和孩子的家，女人實在難掩內心的喜悅，她伸手捉緊男人的手肘，加快跟着男人的腳步走。

　從六樓露台往下望，剛好可以看到一個擺賣二手貨的市場。橫街的兩邊，小攤子一個接着一個，盡頭的工業大廈外牆掛着偌大的廣告膠牌，廣告月月不同，小兒咳熱散、嗽熱寧、驅風膏、清漱丸……在女人眼中，全是新潮的藥品。女人摸着肚皮，數算着日子。白天，看着橫街上流動的人群；晚上，看着窗外的月光，等待男人工作歸來。日日如是。

　待孩子出世，我便可以離開這狹小的房子，看一下外面的世界，男人是這樣對她說的，上落六層樓梯對孩子不好，街外的壞人多的是，為了腹中孩子，千萬不要出門……男人的話，女人都記在心裡，因為他是她唯一的依靠，是男人把她帶來這裡，這個陌生的城市。

　女人的腹部一天天漲大，男人回家的日子卻一天天減少。住進606的第一天，男人依舊把陽具塞進女人的身體裡，反正才三個月，不用怕，男人總是這樣說。男人不歸的日子，女人特別為他編造了多個安撫自己的理由，大概是他工作辛苦吧？他總體諒自己的身體才幾個月不……想着想着，她卻無法解釋自己流眼淚的原因。

　女兒出生第十五天，男人回來了。他瘋了似的對她咆哮。可憐的女兒嚇得嘩嘩大哭，這是怪物！不是我孩子……是怪物！女人抱着醜陋的女兒，撫摸她塌陷的鼻樑與扭曲的上唇，噯……乖，乖，不要哭。

　十天後，女兒離開這個世界，果真沒有半點哭聲了。

　女人一個人在606，帶着等待男人憐憫的眼神。百無聊賴的時候，忍不住摸摸腹中的孩兒，卻只摸到自己凹陷的肚皮。

　最後一次自六樓露台向下望，是男人再次回家的時候。男人與一個女子雙雙步入橫街，他搭着她的肩膀，然後獨個兒上樓，剩她在樓下等着。女人愣愣地在露台望着男人進門、收拾自己僅有的衣衫，女人終於衝上前抱着男人的腰肢，男人卻沒半點表情，只輕易地把她推倒在地上。男人離開的時候，女人隱約聽見他喉嚨嘀咕着，好像在咒罵一個花殘粉退的女人……是誰？女人怔怔的坐倒地上，凝望着梳妝鏡右下角反映的那張蒼白的臉。也許是淚水模糊了自己的視線，她開始覺得眼前出現幻象，一堆橘黃色光圈自鏡面滲出來了，漸漸包圍自己。在這個十二月的冬季黃昏，四周早已晦暗下來了，但包圍女人的光圈卻愈來愈多，像有誰開着無數無形的電筒，所有光芒都射向自己、包圍自己，那種光，多得令人暈眩……

　你什麼也沒有。

　誰？……

　有人對女人說話。不……沒有，沒有說話，純粹一種感應。女人感到有人直接跟她內心說話。

　你什麼也沒有。你了解這個世界嗎？你身處的城市。不……

　為什麼？他為什麼要走？

　可以幫你尋找答案。需要作一個實驗。

　你是誰？

　你不需，不，不能夠理解。醒來之後。開始，擁有你們的時間，一百年。

　……

　女人醒來的時候，男人已經是八十歲的老頭了。街外熟悉的景致、身邊的人，早已不存在了。那張梳妝鏡台也跟當初的模樣大有不同。唯一不變的，只有房子的格局和佈置，仍然停留在城市五十年前擁有過的狀態。女人的寓所，就在一個已經不存在的空間，雖然還是東利街九號，四十年前的園賽大廈，今天好錫酒店的位置。沒有人目睹過女人如何出入寓所，誰也不肯定城市中有這麼一個女人存在。

　就連女人也不曉得，為何是自己。城市裡原來有着無數跟她有相同經歷的女人，是什麼安排她來到這座房子，擁有這座鏡台？一些不明所以的感應，讓她開始了新的生活。城市的五十年，在她的感覺裡不過是過了一天，不過是睡了一覺，時間就這樣跨越了……要找他！女人的世界才過了一天，她心中帶着強烈的願望，在梳妝鏡前坐直了身子，伸手摸着自己粉嫩的臉蛋。

　梳妝鏡面映照着女人幼嫩的肌膚，女人開始在剔透的臉皮上按壓，讓臉皮更貼服，牢牢的順着額頭、眼窩及顴骨的起伏，包裹着女人的頭顱。這是一張完美的臉皮，光滑緊緻，只是沒有五官……什麼也沒有。

　女人把梳妝台右下方三層抽屜一層一層拉開，自第一格抽屜中摸出一個六十六格共一百三十二對眉毛的長方形盒子，隨便挑了一對貼在眼窩上方。第二格抽屜放了滿滿一盤嘴唇，女人挑了兩片薄薄的紅唇，貼在牙齒的上下方，但歪歪斜斜的，女人卻並不理會。第三格抽屜擺放的是一片片面皮，浸滿一個奶白色盒子。

　女人把抽屜一一推回，隨即拉開左下方三層抽屜。第一格便是眼簾、眼睛連睫毛的組件，女人歪斜的嘴居然微微揚起，露出詭譎的笑容。女人很快選定了一對黑白分明的鳳眼，急不及待貼上眼窩。視野頓時清晰多了，女人隨即把歪斜的嘴唇撕下再重新貼上。女人接着從抽屜的第二、三格挑了鼻子和耳朵，掛在面皮上，把整個臉孔塗滿透明的乳液，緩緩的揉搓，不一會兒，鏡面便倒映着一張標致的臉，細看之下，居然跟從前的她有點相似……

　女人凝視鏡中的自己。在五十年後的城市出現，女人對第一張為自己塑造的面孔感到非常滿意。她禁不住再一次伸手摸摸自己的肚皮……想起，想起男人。這張臉是特意為他造的，她刻意為五十年前的自己留一點影子，她要讓男人認得出這張臉，當然少不得那一雙他曾經多次讚美的鳳眼。

　離開寓所前，女人不忘走到床前屈膝跪下，伸手自床底拉出一個六尺長三尺闊的銀白色長立方鐵箱，鐵箱向上朝的一面是透明體，可清楚看得見裡頭一具彷似沉睡的女嬰，被厚厚一層奶白色乳膠裹着，眼睛是合上的，面色卻出奇的紅潤飽滿，好像一個正在熟睡的生命，一個，在睡眠中拚命成長的生命。

　實驗開始前，找他。望着鐵箱，女人心裡想的，仍然是這麼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