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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兆言
文學有什麼用,本來不是一個話題,更不是一個問題。起碼對於我來說,從來都不是。有一天,浙江一家報社打電話過來,希望我能去杭州新開張的圖書館做講座,我沒有過多考慮,稀裡糊塗地答應了,全然沒有在意後果。後果之一,這個講座完全是義務,沒有一分錢報酬,是地地道道的白講,你苦口婆心,說了也是白說。後果之二,我並不擅長演講,嘴笨,腦子還不夠靈活,很可能會扯不清楚,越說越亂,越說越不明白,本來可以很清楚的事,反倒讓聽眾誤會了意思。
報社的記者問我,你準備說些什麼呢?我們總得準備一個題目,這樣才能夠出海報,才能夠宣傳。我說不知道,不知道算什麼事呢,不知道當然不能算是滿意的回答。記者沉默了,我也沉默了。過了一會,記者以商量的口吻,說總得有個標題吧,哪怕到時候不一定按這題目講。於是我脫口而出,說就談談「文學的用處」。脫口而出往往是不動腦子,這是標準自挖陷阱,我本來生活得很好,小日子十分滋潤,不用上班,任何會議也不用開、什麼活都不接,天天自由自在地寫作;不樂意了,誰的電話都可以不理睬。然而一旦,一旦答應了這個講座,一旦為自己設置了這麼一個講題,立刻落入陷阱,立刻感到渾身不自在。
文學有什麼用呢?我情不自禁問自己。真是莫名其妙地自尋煩惱,沒事找事,我彷彿又走進了考場,眼前放著一張試卷,計時已經開始了,監考老師在一旁散著步,虎視眈眈。其實這個問題根本用不著去思考,有用也罷,沒用也罷,我已寫了差不多三十多年的小說,寫作成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就好像一個已婚的男人,結婚很多年,早就養兒育女子孫滿堂。有一天突然哲學起來,非要和自己過不去,莫名其妙地思考「婚姻於我有何意義」。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哲學可以讓人活得深刻,也可以讓人活得很累。隨著演講日期的一天天接近,我竟然有些心煩意亂,甚至產生了毀約的念頭。為什麼這麼輕易就答應人家,為什麼要給自己設置一個這麼不著調的題目?就在這時候,南京一家大學的EMBA開學,希望我能去給他們講上一堂課,講什麼都可以,說什麼都沒關係,譬如談談如何提高文學修養,談談文學的人生。我幾乎沒有猶豫,一口就答應了,理由很簡單,既然已答應了杭州方面,說一次也是講,說兩次還是講,幹嘛不先拿這個EMBA練練嘴皮呢。
能讀EMBA的基本上都是大款,起碼是準備當大款。我被告訴,聽講座的人中間會有一名國企的大老總,年薪乃天文數字。用行話來說,這些人都是有素質的,都是成功人士,都是社會的精英。能夠高高在上地給他們講座,既是賞文學的臉面,也是我個人的榮耀。機不可失,時不再來,這年頭,誰還會真把文學當回事。作家是靈魂的工程師,在一個沒有靈魂的年代,小說家們都應該去打醬油。認識的一位讀清華EMBA的女老總,曾赤裸裸地對我說過,讀這玩意就是花錢參加一個很牛B的團伙,結識一幫有能耐的人,順帶也做個投資,看看能不能找個與自己般配的老公。
曲高和寡,女老總屈尊與不名一文的員工戀愛,這就是養小白臉。女人或許也會喜歡吃軟飯的,可是傳統就是傳統,觀念必然是觀念,大丈夫治國平天下,好男兒養小蜜包二奶,男人吃了軟飯,總是不夠響亮。在一個和諧的社會,文學還能有什麼用呢?顯然沒什麼大用。治國,平天下,不可能;養小蜜,包二奶,也不可能。在古典時代,當然還得是在人家西方,作家也會有女富婆包養,為了給偉大的文學留些斯文的臉面,我沒必要再提那些被包養的大腕作家名字。歷史地看,文人吃軟飯並不算太丟臉面,因為古今中外,當作家的有太多無用之人。
張愛玲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她看到一個警察打窮人,首先想到的不是寫文章去抨擊,而是假設自己能嫁一個市長,嫁了市長,就能讓老公將那名警察撤職。這充分說明張愛玲是個明白人,明白權力比文學有用得多。無論過去還是今天,有很多東西都比文學有用,在權力面前,在金錢面前,文學常常無能為力。面對戰爭邪惡粗俗,面對暴政犯罪疾病,文學真的是沒什麼用。
因為不時地想到「文學有什麼用」,我給報紙寫了篇小文章,題目是《魯迅會怎麼說》,內容如下:
一九二七年的四月,廣州街頭十分熱鬧。從這出發北伐的國民革命軍已拿下南京,拿下上海。這時候大局已定,彷彿後來共產黨的一九四九年,勝負不再是懸念。國民黨即將獲得天下,國民政府即將定都南京,廣州人歡欣鼓舞很得意,畢竟這場酣暢淋漓的勝利,是從這裡開始。
也就是在這個時間點上,正在廣州的魯迅也沒閒著,被請去黃埔軍官學校,為年輕的學生們做演講。史料上說,當時軍校的同學很喜歡文學,尤其喜歡魯迅的小說,因此很多人都趕過去捧場,現場十分火爆。
魯迅在演講中說了什麼,很多人都知道,因為這次演講的內容寫成了文章,收在文集裡。出乎大家意外的,是他沒有跟同學們談小說,基本上也沒有談文學。他的一番演講,概括起來了就一個主題,赤裸裸地鼓吹暴力革命。面對即將馳騁戰場英勇殺敵的軍校學生,魯迅把話說得直截了當,一下子都給挑明了:
「一首詩嚇不到孫傳芳,一炮就把孫傳芳轟走了。」
魯迅很坦白地告訴大家,文學其實是最不中用的東西,是沒有力量的人講的話。「有實力的人並不開口,就殺人,被壓迫的人講幾句話,寫幾個字,就要被殺」。人只有到了沒辦法的時候,才會借助文學,所以文學常常是無用之人玩的事,他隨手舉了幾個很生動的例子,說自然界老鷹捕雀,貓捉老鼠,不聲不響的是老鷹和貓,吱吱叫喊的是雀和老鼠,結局是什麼呢,就是會叫的被不會叫的吃掉。
我們都知道毛主席老人家也說過,「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經過考證可以確定,這話比「一炮就把孫傳芳轟走了」早一個月。真是英雄所見略同,魯迅的演講結束沒幾天,上海發生了震驚中外的四一二政變,國共從此正式翻臉,四個月以後,毛澤東第一次提出了「槍桿子裡出政權」的英明主張。
都是知識分子,都是文化人,魯迅只是動動嘴,只能玩玩筆桿子。槍桿子的厲害不用多解釋,過去常說關鍵時刻,要投筆從戎,因為最終解決問題,還是得靠軍事實力。我曾經十分懷疑魯迅的演講,是為了討軍校學生的喜歡,是為了鼓勵未來的年輕軍官們,後來終於明白,他遠沒有那麼世故,只是說了千真萬確的大實話。
現實生活中的文學,常會無端拔高,上升到讓人臉紅的地步。圈外的人說說也罷,多少還有些客套,偏偏許多文學圈的人,揣著明白裝糊塗,也經常忘乎所以。看見有人把文學拔得過高,我就會想到這次演講,想到魯迅會怎麼說。
跟EMBA的學生講座時,我提到了以上的內容。我說當年的黃埔學生,就彷彿今天的商務精英企業骨幹,都是前途無量,都是打天下坐江山的大佬。一將功成萬骨枯,那年頭是誰有槍誰狠,現在是誰有錢誰兇,實力決定一切。當然,有槍的人有錢的人有時候也會開恩,玩玩高雅來點文化,給作家一些面子,把文學抬得很高,玩文學的人千萬不要當真。所謂靈魂工程師本來就是蒙人的鬼話,誰真要是相信了這個,並且煞有介事,基本上也和裝神弄鬼差不多。作家不要騙別人,也不要騙自己。
在杭州圖書館,我表達了類似的觀點。儘管這很容易引起歧義和誤會,肯定會招罵,會讓聽眾十分反感,然而我還是必須堅持說真話,實話實說。我對聽眾說,今天的話題是「文學的用處」,可是我首先要說的,是文學沒什麼用。沒用才是文學的真相,文學所以能夠堅持到今天,不是它的有用,也不是它的實用,而恰恰是它看上去沒什麼用。
一個作家必須把自己最真實的想法說出來,不能文過飾非無關痛癢。大家都知道,「作家是人類靈魂工程師」這話是斯大林說的,這個上世紀最強權的人似乎很給作家面子,可是他怎麼對待自己的作家呢?俄羅斯文學有一個非常輝煌的「白銀時代」,這個時代有著太多的傑出詩人,可是在斯大林的高壓統治下,詩人被流放、被處決、被失蹤,就跟玩遊戲一樣。抬得高,摔得也重。毛主席他老人家也說過,文藝是打擊敵人教育人民的最有效武器,他還有過一句更經典的話,「利用小說反黨是一大發明」。或許只是隨口這麼一說,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於是乎小說家們便倒了血霉,真反假反天知道,反正說你反黨就反黨,說你毒草就毒草。小說本來也沒什麼大不了,一說到有用,其實都是「被有用」,結果就慘了,慘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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